时光催少年,相思不曾闲
◎郁 馥
图/木叶可
32岁那年,柳宗元被贬永州。习惯了仕途上的起起落落,也就无所谓悲喜了。唯有在寂寥黑夜想起他早逝的妻子,才会为自己斟上一壶老酒,向明月倾诉一段深切的哀恸。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年少夫妻表达爱意的方式总是这般强烈又直接,唯恐他人不知道彼此之间有多少浓情蜜意。那年夏日,柳宗元和父亲一起去世伯府邸做客。因两家是通家之好,他才得以见到那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姑娘。她略有些羞怯,只端然侍立于父亲身后,不醒目,不张扬,却又无法让人忽略她的存在。她自小就失了娘亲,在父亲的呵护下成长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柳宗元自小便有才名,但他自信却不自负。世伯看着面容清朗的柳宗元,想到自己娇俏可人的小女儿,越看越觉得高兴,当下便与柳父有了默契。几日后,柳家托人前去提亲,欢天喜地地定下这对小儿女的终省之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惊天动地的相遇,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相恋,那般水到渠成的结合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牵住了这对眷侣。柳宗元虽然早慧,但是于婚姻大事上依旧有些迷茫。然而当他想起当日目光所及处的那个姑娘,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妻子,还真是个好听的词呢!
柳宗元再度与她相见是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他有些忐忑,唯有紧紧抓住自己的袍角,看着红烛悠悠摇曳,照得满室旖旎。她先开口对他说,夫君还记得妾身的模样吗?他转而望她,盛装之下的她与记忆中的样子渐渐重合。只是娇羞中又生出几分妩媚,像清池中的一朵白莲,让人忍不住对她许下一生一世都悉心呵护的承诺。
然而,说出承诺只是情到浓时难自已的冲动,兑现承诺却需要在细水长流的生活里慢慢经营。那时的柳宗元正在准备科举,认真编织着自己的锦绣前程。红袖添香夜读书,只要有她在身边,他便不会觉得倦怠。那或许就是柳宗元在后半生的颠沛流离中一直苦寻而不得的心安了。
一朝金榜题名,报喜之人踏破了柳府门槛。那年,柳宗元还那样年轻,当真是前途无量。只是于柳宗元而言,恭谨而恰到好处的笑容是留给外人的,真正发自肺腑的喜悦则是给予妻子的。他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了好多,他说若他日有幸上得金銮殿为官,必然会劝皇帝锐意改革,重现大唐盛世的荣光。她笑得明丽灿烂,说只等着与他共享盛世。他的这些空茫宏愿,只有她深信不疑,就如同她深信他们会生生世世结下夫妻情缘一般。
柳母很喜欢这个贤惠又乖巧的儿媳,常常握着她的手,心满意足地对昔年的老姊妹说,自有了贤媳,便像得了一个孝顺女儿一般。只是有时老人家也会自顾自地念叨:就差一个孙儿……若能再有个孙儿便好了!念叨着,念叨着,还真被她念叨成了真。
成婚两年后,她终于有了身孕。那是个春光绚丽的二月天,柳宗元不禁从心底酝酿出一股即将为人父的骄傲来。他端详着妻子,似怎么也看不够。只短短几日,她的脸上仿佛已然将小女儿的稚嫩褪却,转而多了几许慈母的神韵。
老母尚在,贤妻在侧,如今又多了个孩儿……柳宗元看着熟睡中的妻子,不由笑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却突然患上足疾。刚开始只是隐约有些酸痛,但随着孩子月份愈大,那种酸痛便愈发难以忍受,最后竟至站立也不得的地步。柳宗元遍请名医为她救治,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异:夫人体弱,此病症因孕而起,并无他法,唯有慢慢调理。
是因着当了母亲才有的病痛,柳宗元不禁生出几许愧怍来。而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痛楚的神情掩饰好,继而带着如常笑意道:“妾身无恙,夫君宜以公事为重。”她不善说谎,就算是如此善意的谎言也能被他轻易识破。可他只说道:“今日无事,有的是时间多多陪伴夫人。”以假对假,所换来的却是一份令人动容的真。
那日的朝阳升得格外早,似想要早早一睹一个新生命的容颜。可孩子呱呱坠地没多久,妻子却因体力不支而离开人世。柳宗元紧握着她的手分明还是这般温热,耳畔还回荡着她方才说过的话:“妾已无缘伴君左右,唯愿孩儿能抚慰君心”,可她却真的走了,甚至还来不及拥抱一下她拼了命才生下的孩儿。
可惜的是,那个过早出世的孩子只活了短短一个时辰也走了。半日之内,柳宗元便承受了丧妻丧子的人生剧痛。得而复失,倒不如从未有过那样欢歌笑语的好日子。
柳宗元坐于庭院中,独奏一曲悲伤的离歌。曲音低沉,如泣如诉。他记得妻子从前极爱抚琴,她的琴音总是清朗又欢悦,在不知不觉中抚平落寞悲苦的心。然而与她在一起时,他何曾有过落寞悲苦?而今她走了,又有谁能给予他一分慰藉?
妻子走了一年后,陆续有人来为柳宗元介绍姑娘。刚开始时,他还只是笑着婉拒。后来便有些恼了,命仆从将她们赶出府门,直截了当地说自己不打算续娶。他不愿意让别人占了妻子的位子,他有因她而起的执念,只想守护着他们的回忆,替她看完这人世风景,如此过一辈子便也罢了。
老母向来知道儿子的心思,不愿勉强,只是在看到别人含饴弄孙时,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柳家尚未有后。柳宗元明白老母的心,却又不愿违背自己的心。后来他纳了一房妾室,有了儿女,相伴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只不过他的心再未能有过那样的悸动。
多少次,他都笑着从梦里醒来。梦里是昔年他与夫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可笑着笑着,他就落下了泪。一别之后,便是天上人间的分隔。从什么时候起,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然变成了独钓寒江雪的白发老翁?如水时光淙淙流过,所留下的唯有那些亦苦亦甜的刻骨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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