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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眉朱颜,恰是碧玉年华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热度: 16060
◎岑 思

  黛眉朱颜,恰是碧玉年华

  ◎岑 思

  

  那年春天,黄景仁骑一匹瘦马,打常州的柳烟里走过。很多年不曾回常州了,石桥还在,桥边那株柳树还在,家中的旧宅却已生了野草。草风熏暖,他放了缰绳,任那匹老马懒懒地走着。

  他成年后的自序里,童年那段岁月始终充满了孤独和伤情,“四岁而孤,鲜伯仲,家四壁,太夫人督之读”。黄景仁的祖先是宋时大儒黄庭坚,虽家境渐渐没落,诗礼传家的家风却不曾变。自他懵懂记事起,每日都与泛黄书册相伴,读着艰涩的古文,偶然淘气便是一顿手板。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七岁那年,全家迁去常州,居于白云溪上。

  那天祖父母外出访旧,他得了母亲赦免,得以出屋沐浴春光。门前的白云溪并不深,溪中鱼虾却很多,他缓缓合拢手心,满心欢喜地张开,溪水从指缝里流去,却没有看到一只小虾。他心中怅然,忽听对面传来清脆的笑声,循声望去,原来是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碎发披散在肩上,笑嘻嘻地朝他望着。

  后来才知她是他的表妹。她长于乡野,娇憨顽皮,常常带着他捉鱼摘枣,偷邻家开到墙外的杏花。一桩一桩,全是当年艳羡过的那些“顽童”的自由。山上的杏子熟了,竹篮装满,她便用裙子兜着回来。到了夏日,远处的荷塘开满芙蓉,她划着小船带他往莲浦中去,他教她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她却淘气,扭过头去将一首采莲曲唱得愈发动听,木桨哗哗打着水面,惊起沙洲上懒卧的鸥鹭。每年秋天她总要摘很多桂花,衣裳和鬓发都染了香气,帮母亲熬罢桂花糖便开心地捧一罐送他。江南的冬天草木不凋,她却不喜欢冬天,总是盼着春天来了,热切地与他说着,来年春天要一起去吹柳笛,到田野里放纸鸢,到山上的寺里折梨花。

  他喜欢与她一起,喜欢那样自由的风和月亮。他是不得不学着振翅的雏鹰,不得不去搏击那方险峻的碧空;她不同,她是不知忧愁的花朵,是轻盈的林间黄鹂,对着和风丽日,唱着清脆的歌谣。

  这样的日子究竟能过多久?心里明明清楚,可是不想问,也不愿问。他外出游学,半年后再归来,有什么忽然变了。她没有在桥边迎他。他与母亲叙着家常,不着痕迹地问一句,原来几月之前她就被关在家中学女红,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野了。

  那晚她姗姗而来,送母亲一件自己做的夹衣。她全然变了,像山间的竹笋,一夜间便拔高了许多,身姿也变得纤细玲珑。她挽着袖子,替母亲剪去烛花,那夹衣的针脚还不细密,可谁能想到那个偷花摘枣的她也会出落成这般温婉的小女儿样子?她仰头看他,一双剪水眸子,烛光一跳,在她眼里映出潋滟的辉光,教他想起那年初见,春风吹皱了溪水,她的眼睛是盈盈的两弯月。

  她走后,他对着灯烛沉默许久,烛泪跌在桌上聚成一摊,渐渐凝结成他宛转难言的心情——她终究是长大了。

  老马跺跺蹄子,打了一声响鼻,将他从旧梦里惊醒。时已薄暮,月影幽幽地出来,那是一轮只属于伤心人的月亮。他此生见过最亮最美的月光,它落在那年常州的元宵夜里,落在灯会那条河边,落在河边的柳树梢上,落在她的鬓发眉梢。

  他未想过会遇见她,彩绘的猴儿面具遮住了她的眉眼,可他记得她的襦衫罗裙,记得她在裙上歪歪扭扭绣出的花样。人来人往花灯如昼,她被关在家中许久,此刻无人拘束,她挨个猜着灯谜,露出的那双眼睛笑意盈盈。

  她像是遇到了难题,在一盏花灯下站了很久,他悄悄走到她身边,与旁人求了笔墨,将答案写在手心。她终究拿到了那只灯笼,欣喜地拉着他的袖子去吃元宵。元宵摊子在河边,小小的白瓷碗盛着滚圆可爱的元宵。他拿起勺子,忽然想起年年秋天她送的糖桂花来,那样甜的桂花蜜,今后她会做给谁呢?恍惚就想起从前和她摘桂花时她攀着枝丫用力摇树的刁蛮,桂花雨扑簌簌落下来,“我要跳啦”,她落地不稳摔在他身上,衣上桂花香,发上桂花浓,女孩子乱了的发像是软云。

  河上漂着一盏盏河灯,她探身去看,还调皮地要去捞一朵,他哭笑不得,为她买了一盏,灯烛燃燃,他执笔蘸墨,问她要写什么心愿。她忽然戴起那只面具来,用细白的手指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她下笔轻柔,一笔一画都带着痒意,而她写下一笔,他心上便微微一颤—原来,她在写他的名字。

  这段懵懂的情愫不会被人祝福,他知道。

  她虽不是高门小姐,却也是父母娇养,自小安逸富足;而他自少年祖父母相继辞世后,家中日子愈发清贫。为了生计,他不得已转徙江南。

  江南游历的日子依旧清寒,那年春天,故乡人捎来口信—她已许了人家,就要出嫁了。窗前的梨花簌簌地落了,拂在他身上,春风吹走花瓣,却吹不动这许多年的离恨别愁。是啊,她早已过了碧玉年华,该是要许亲的年纪了,她固执地等着,可他已经愧对老母,如何还能再辜负她?

  她出嫁那天,他偷偷回了常州,骑一匹马远远跟着送嫁的队伍,看着她的花轿行过白云溪,看着轿子停在她的夫家,看她穿着嫁衣走近新宅,盖头遮住了她的脸—这样最好,他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

  她牵着红绸走进宅子,从此他在墙外,她在墙里,她在小楼上吹出的笛曲再与他无关,她会在木兰花下绣花,会有承欢膝下的孩子,会与夫君白首到老。那块绣着定情诗的锦帕是被压在了箱底,还是已经化为灰烬?也许有一天她头上生了华发,在一个桂花香扑满星空的夜里,会幽幽想起那些泛黄的旧事,想起那年桂花开满山坡,她曾携着满身花香堕进一个少年的怀抱,堕进未凋的芳草里—那些青如豆蔻的情思啊。

  何曾十载湖州别,绿叶成荫万事休。这样的结局最好不过,他的年少光阴因她而生精彩,因她而有了珍贵的自由,他如何能奢求再多?她赠给他一个明媚的春天,光阴一过,他又不得不在寒风冰原里跋涉,可她是那样不知忧愁的花朵,他怎么忍心让寒雨打到她?

  夜色渐浓,小楼亮起了灯火,她如今在做什么?天色渐曙,他牵了老马,踏着来时的路离开。杏花未残柳色如许,钟声隐隐从山上的寺庙传来,天空飘起了雨丝,身下的马儿沉默地迈着步子,踢踏踢踏,是一首唱不完的歌。这个地方,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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