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笑

　　待我长发覆霜，再酿流年共觞

　　◎六州笑

　　

　　张爱玲的《姑姑语录》中记叙的姑姑张茂渊是个怪女人。她高学历，高收入，是位心气极高的职业女性，古怪又挑剔，冷漠又自在，大半辈子始终没结婚。她特立独行，淡漠得仿佛要超脱红尘之外，但唯独对一件淡红的披霞拿不起又放不下。

　　那一方披霞源自心头不可触碰的倒影。他是沉淀在她心底的伤，倒映着明月，接近触碰了，只怕会碎裂了这一池秋水……

　　时光倒回数十年前，辽阔的海域上，湛蓝澄澈的天穹照映着无垠波涛，客轮排开海面划出水线。船舱中张茂渊和嫂嫂相互依偎，惨白的小脸上渗出一层薄汗，晕船的不适感挤压着她的胃，船身伴着潮起潮落颠簸起伏，在船上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可偏偏这趟由上海驶向英国的航线是如此漫长。

　　她再难忍受，不禁干呕起来。这时，一杯热水放在了她面前。她抬首，眼前的男子眼中满是关切，他穿着一身布衣，面庞诚挚，阳光从船舷外照下，他脸上细微的绒毛在逆光中闪耀又分明。他把热毛巾递给她，又转身去忙活。她收拾好自己再抬眼，两盏冲好的龙井茶被送到面前。递还毛巾时指尖交碰的瞬间，她竟莫名惊慌，嫩绿的茶芽在杯中浮浮沉沉，一如她胸腔中如触电般颤动的心。

　　他叫李开弟，嘉定人，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此行是去英国留学。两人很快相熟起来，张茂渊嗅着手中的茶香，似漫不经心又似沉醉在梦里，她在微醺的和风中闭眼，默默勾勒眼前人的模样。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却很健谈，待人谦和有礼，体贴入微。她轻轻笑起来，好像有什么松动的感情如三月花信，呼啦啦绽开在心房。

　　她努力克服晕船，学着适应海上的生活。傍晚时，夕阳烧红了西天的云朵，客船追逐落日而去，壮阔的海域有飞鸟投下扑动翅羽的阴影。她站在甲板上，晚风微凉，拂过她的长发，她未回头，却察觉到他的靠近，他将淡红的披霞搭上她的肩头，温声劝她海风凉，注意身体。她依言拢住肩头的披霞，布料的质感凉凉的，仿佛还带有他身上的气息。

　　他在甲板上朗诵拜伦的诗，就站在她身后，咬字清晰且果敢，用流利的英文大声表达他的爱情。几只海鸟掠过苍穹，海上的时光足够长，长到让张茂渊适应了颠簸的杯中茶、左右摇晃的天与海，以及那个长伴身旁的他。于是她没有拒绝，夕阳与海风在异域勾勒出绝美画卷，执手相牵的他与她是最完美的画中璧人。

　　年轻的感情是游离在荒野的星火，经风一吹便热烈燃烧，焚尽骨骼，烫灼灵魂，零落成灰也不悔。那时他们一见钟情，像每对热恋中的人一样，携手共度晨昏。

　　只是张茂渊没料到，炽热的爱情也会骤然冷却，她手足无措地迎来了李开弟的背叛。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原来不过是薄脆透明的窗户纸，指尖轻轻一戳，它便残破不堪。

　　张茂渊是大家闺秀，美丽骄傲，才情四溢。她的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父亲张佩纶亦是股肱之臣。可当李开弟得知她的家世后竟愤怒至极，感觉受到了欺骗。他出身平民，在他这样的热血青年眼里，李鸿章是与日本人签订《马关条约》的民族罪人，张佩纶是在海战中狼狈逃窜的懦夫，张茂渊的兄弟更是不可一世的浪荡纨绔。出生于这种家庭的大小姐，怎能是携手步入婚姻殿堂的佳人？分手时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眉眼坚毅，神情冷淡，将愧疚埋藏，转身淹没在异国他乡的人海。

　　再后来，异域的梧桐枝叶被雨水冲刷，时光亦洗尽她爱情的热度，连灵魂也冰凉了，她的青春在大雨里被埋葬。

　　她空有万贯家财，却买不来自己想要的爱情。她收拾心情，像一只受伤的刺猬，把柔软的肚皮收起，把冷硬的外表转向生人。

　　之后，李开弟和一位女学生结为连理，她去参加他的婚礼。那天她妆容精致，送上祝福时，眉眼淡然得好似隔绝了冰霜，看不出任何不快与芥蒂。她频频把盏，落落大方，在人潮涌起时退场，心中劝慰自己，此后与这份爱情无关了，可是夜深人静时翻出箱奁中的旧披霞，淡红的布料在眼前抖开，回味起当年他披在她肩头的温度，如梦似幻。

　　这份爱情无疾而终了吗？她自己也无法下定义。她做着清高冷傲的职业女性，再也不愿将爱情浪费在任何人身上。她曾说，今生等不到你，我等来生，那决绝冷静的眼中是万丈深潭，波澜不惊却又惊心动魄。

　　归国后，张茂渊住在上海，与各路名流好友来往。张爱玲描述姑姑时说，每隔些时日，她总把那块披霞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结果还是收了起来。那块披霞中间的一块宝石被青绿丝线穿着，是半透明的淡紫红色。张茂渊偶尔念叨，拿它挂襟上做个装饰品吧，衬什么底子都不妥当；空悬着做个扇坠吧，偏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洞在宝石正中，位置也不对。中年的张茂渊叹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张爱玲当然没能明白她，那是张茂渊藏在心底的疤，一旦触碰，便是锥心刺骨的痛……

　　张茂渊少女时得算命者言，要很晚才能结婚，事实一如谶言，她直到78岁才等来那份丢失的爱情。

　　李开弟婚后一直很自责，张茂渊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受她的家世影响，她的人格独立而顽强。李氏夫妇在香港打拼时，他们彼此信任来往，关系如同昔日故友，张爱玲就读于香港大学时，李开弟甚至做了张爱玲的监护人。李开弟的夫人病逝前，亲口对张茂渊说，希望她能做李开弟的妻子。

　　他们终于再度携手，陪伴走过生命的最后。迟暮之年的李开弟将愧疚化作补偿，无微不至地照料张茂渊的起居。52年的守候，她等到长发花白，等到眼角被岁月刻痕，细水长流的等待里，还好她等来了年少时期盼的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