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未央,裁断三寸日光
◎百里宁
恋笔纪
后世人怜惜朱媺娖的命运,在花样繁多的戏剧中为她与驸马编写出无比美满的命运。或是假想她习得绝世武功,从此行走江湖,救人于水火;或是得到幸福;或是得以自保。但不知这样安排是为了弥补公主破碎的命运,还是为弥补自己心中的遗憾?
记得那年三月,北京城的春日一如往年,新叶染绿,鸟鸣悠悠,然而大明却在这时走到了穷途末路。那年她才16岁,少女的美丽如同春日新蕊般蓬勃绽放,何况她身为帝女,本该是被千万人捧在手心千娇百宠的好年岁,此时却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寝宫角落,听着外面的一团嘈杂,暗自心惊。
她是朱媺娖,明崇祯帝的次女。后世称她为长平公主,但又有几人知晓“长平”二字只是清廷对她的封号。她本是大明的坤兴公主,父亲予她此名带着希求国家兴盛的意味,然而与如今哀鸿遍野的情形相对又是多么讽刺。
图/南宫阁
崇祯三年的北京城,深夜的皇宫中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小太监脚步急促地穿越道道回廊前去报喜。公主的生母不久后离世,年幼的公主被送到周皇后宫中抚养。她的生母出身寒微,她本不会被养在皇后膝下,然而崇祯帝满心欢喜地认为这个女儿是上天给予自己的福星,是自己可以重振大明国风的祥兆。
数不清的偏宠怜爱就这么纷纷降临到她身上,但国家的运数却不似她父皇期待的那般蒸蒸日上。民间起义不断,异族军队虎视眈眈,大明如一条看似庞大坚固实则埋伏无数祸患的大船,在未知的命运中风雨飘摇。
不过朝堂波涛汹涌,却波及不到她。她16岁那年已长成一个绝美少女。崇祯帝看着出落得袅袅婷婷的女儿,不由将烦心政务抛开许多,开始考量着为她寻一位驸马。几经挑选后,崇祯帝的目光落在一个叫周世显的少年身上,他是太仆周国辅的儿子。崇祯帝把这事告诉她时,朱媺娖粉面含羞,却终是难掩少女心性,偷偷向宫女们打探未来夫君的容貌身世。但听来的总归不如亲眼所见来的踏实,于是朱媺娖央求着要随父亲出猎,终于在随从的臣子间看见了他。
周世显也正好看向她,她慌忙别开目光,默默红了脸颊。那双如同盛了星光的双眼就这样烙进她心底。自那时起,朱媺娖开始悄悄绣起荷包香囊,把相思和企盼密密缝入锦缎上精致灵动的花纹中。她和周世显又陆续见过几次面,吃茶谈天,亲近如故友。她在言谈中悄悄抬眼看周世显的侧面,阳光勾勒出他俊美的侧脸,衬托着少年面容如玉。她心里恍惚生出一种满足感来,仿佛他们已成婚许久,在静好的时光里安稳度日。
朱媺娖沉浸在幻想中,无比欢喜地向锦绣未来伸出手,却又在即将碰触到的一瞬间为这份完美迟疑,然而就在这片刻迟疑间,近在咫尺的美好未来就被现实无情击碎—李自成的起义军攻入北京,这场战火烧毁了她的锦绣人生。
阴霾,混乱,哭喊。紫禁城外一片狼藉,紫禁城内人心惶惶,大明的国祚终究是尽了。
忘了是第几日,似乎阳光再也没有探出过云层,她坐在寝宫中凝望窗外,眉目间凝着忧愁。昨日,父皇和母后匆忙送走了她的三个兄弟,被迫打扮成布衣的三位皇子哀哀哭泣的样子刺痛了她的双眼。她一路跑回寝宫,泪水止不住滑落,为父母,为那三个前途未卜的血亲,也为自己。皇子们的离去触发了她想要离开的心思,朱媺娖无比渴望周世显能带她和父皇母后离开紫禁城,但他们已失去联系太久,如今只能靠自己。她想劝父皇母后和自己一起离开,却等来父皇的圣旨—后宫嫔妃及女眷,全部自裁。
三尺白绫送来她宫中,平日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皇此时拒不见她。朱媺娖尚在反抗,各宫嫔妃的消息一个个传来—天启帝张皇后自缢,母后周皇后自缢……接连传来的死讯压垮了她,朱媺娖泪流满面地跌坐在地,那一个个名字对应的熟悉面孔此时一一从眼前掠过,她回忆着她们平时的言笑,又忍不住猜测她们在最后时刻会想些什么……泪水滚落,打湿了面前的白绫。
她突然听到殿外的脚步声,那么熟悉,就如从前一样。那是父皇,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用哭哑的嗓音祈求父皇和她一起离开。崇祯帝低头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听她用破碎的话语祈求自己,也不由红了眼眶,但他闭了闭眼,咬牙摇头。
他的手覆上剑鞘,朱媺娖还抓着他的衣袖哭泣,一抬头,锐利的剑锋劈头而来,她吓得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扭头躲开,寒光闪烁的利剑错过她的脖颈,瞬间斩断她的左臂。
血涌如泉,喷溅在他们的衣上和发上。金枝玉叶的公主哪里受过这样的伤害,剧痛之下倒在血泊中没了意识。失魂落魄的崇祯帝以为女儿就此死去,他转身提着那柄还在滴着鲜血的剑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最后自缢于景山。这位一世未曾扬眉吐气的末代帝王终于在生命终结之时展现了此生罕见的狠厉果决。
昏迷的朱媺娖在宫中躺了许久才醒转,她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中那些流光溢彩的好时光永不终结,但此时梦醒,大明宫城已成了李自成的天下。她被李自成交给冷酷好杀的刘宗敏处置。那段时间她终日目睹酷刑和死亡,精神几欲崩溃。两个月后,清军入关,朱媺娖身染重疾,无力逃走。好在清军并没有折磨她,多尔衮为了笼络汉人,特意为崇祯帝哭灵,对她也予以厚待,改封号为长平公主,甚至还为她寻回了在战乱中失去音讯的周世显。
长平长平,长生平顺,此时于她却如一个无力又讽刺的祝福。然而她的身心在这短短几月间遭到无法平复的重创,无论怎样都无法慰藉。何况聪颖如她又怎会不明白,周世显若想救她何愁找不到办法?重逢之时,她望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心中不禁冷笑,他只是担心在乱世中与她这样身份敏感的人接触会惹祸上身罢了,丢了王权的支撑,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以往岁月行经眼前,她闭眼叹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自嘲,还有几分伤感。都道患难见真情,罢了罢了,她早该掂量出周世显与自己的感情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和权衡。支撑着她活下去的灯火,此刻在她心中又熄灭了一盏。
很快,南京传来消息,她的弟弟、当年出逃的太子被堂兄监禁,支撑她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也倒塌了,朱媺娖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下上书顺治帝请求出家为尼。她的上书字字饱蘸心酸血泪,然而身为前朝公主,视她为笼络汉人工具的清廷又怎会应允?他们要的不是公主出家,而是公主出嫁。在她上书没多久后,顺治帝下诏,赐婚长平公主与原驸马周世显。
她终是为她曾心心念念的男子披上凤冠霞帔,婚礼无比盛大,但若是这场婚礼早到来一些,她的心底也不会如今日这般欲哭无泪。洞房花烛夜,她没有平常新娘的期待,甚至想起当年自己想到这一夜时的心绪,只觉陌生得恍若隔世。她身体本就虚弱,从此更如风中之烛般日渐衰弱下去。婚后数月,南京城破,她的兄弟不知所终,与亲人团聚的愿望再无实现之期。
失去一切的朱媺娖精神从此完全垮了下去,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那日午后,她的视线追随着投进屋里的阳光看去,发现她的父皇母后,以及兄弟们正站在门口,父皇笑着向她伸出手,一如幼时那般慈爱。她含着泪水露出迷蒙的笑容,无意识地唤着他们,伸出手去,融入了笼罩着他们的那片光芒之中。
长平公主逝于顺治三年,年仅18岁。终其一生,她的命运都像是一叶小舟,裹挟在时代洪流中,身不由己地沉浮,最终于最美的年华里戛然沉没。然而这沉没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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