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
◎煌 纭
春水喜欢叶檀,从小就喜欢。春水本姓林,十年前,千机门的老门主亦是春水的父亲林释走火入魔,幸得门下弟子张信阳发觉,却在企图制止时失手杀了林释。经此一事,张信阳推辞不过成为新任门主,将当年还幼小的春水收为养女,只是除去她的姓氏,从此千机门上下只称其为春水小姐。同年张信阳收了第一批弟子,其中便有年方十岁的叶檀。
新弟子入门的次月要举行射猎,张信阳带着年仅四岁的春水一起前往。调皮的春水趁养父没注意偷偷跑进围场,漫无目的地走了个把时辰,惊觉找不到回去的路,忍不住哭了起来。此时只听身后一声马嘶,春水回头见是养父身边的近卫,刚要破涕为笑,对方却抽出弓箭对准她的眉心。
跋涉千山百川,历经千劫万难,我依然对你偏执地喜欢,只因为当年一瞥的惊艳。
当时天色已晚,那人大概是把春水模糊的身形看成了一只小动物,眼看箭要离弦,春水吓得瞪大双眼,连闪避都不会了。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背后忽然又蹿出一匹白马,马上少年用手中弓向前面人的背上扫去,对方从马上摔下的同时,少年用力勒马,停在了春水身边。
“你没事吧?”少年将春水放在马背上:“我叫叶檀。”春水歪头看他,忽然笑了。那是自从她父亲死后,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自那之后,叶檀就多了个小尾巴。叶檀年纪虽小,但十分努力,加上天资过人,十年后的他年纪轻轻就修为深厚,颇得张信阳的青睐。月初张信阳派他前往昆仑。叶檀临走前交给春水一幅九九消寒图,说待她把所有梅花都涂上色,他就回来了。如今那墨线勾勒的染色花瓣已过半,春水看着摊开的图画发呆,此时窗外传来振羽声,一只白鸽落在窗上,带来叶檀的书信,说昆仑尽是塞外风声,他想念她的声音。
春水想起父亲在世时曾教她做最简单的木质机关傀儡,她唯一会做的就是木蟋蟀,可以将人声储存其中。她立即着手准备,做成的那日她拿着蟋蟀迟疑许久,不知该说什么给他。犹豫许久,才终于把蟋蟀凑近唇边,吹了一声他们私下会面时当作暗号的口哨。
然而月余后,她亲手制作的木蟋蟀便被归来的叶檀拿在手上,成了她企图为父亲报仇、颠覆千机门的铁证。
“此女心怀不轨,偷习魔教技艺,可见其野心,日后必为大患。”春水眼睁睁看着昔日与自己相处甚欢的少年冷冰冰地指向自己:“请师父早做决断。”
很快,春水被投入死牢,她的心就在那一瞬死去。处决她的日子定在下月末,但听闻与叶檀的婚事相冲,所以被推迟。据说叶檀昆仑之行遇见了另一门派的嫡出小姐,叶檀对她一见钟情,婚礼就定在下月。春水听闻后泪流满面,她想起那幅没画完的梅花图,来日他新娘的婚装是不是就如她描画的梅花般殷红?
是夜,春水无眠,满地月光忽然被一道人影截断,春水抬头,赫然看见叶檀在窗外!
“果真很美。”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不同于叶檀平日的稳重。他甩出两枚暗器,闻声看向这里的两名狱卒应声倒地。“叶檀”对她伸出手:“跟我走。”春水却警觉地缩紧身体,那人挑起嘴角:“你以为我是叶檀?虽然不得不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我可不是那种会祸害全家的败类。”
原来,这少年是叶檀的双胞胎弟弟,名叫许昀,而叶檀本名许晔。一天许晔在街上为被权贵欺压的平民鸣了几句不平,权贵记恨在心,乘夜报复,混乱中父母被杀,兄弟两人慌张逃跑中走散。许昀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许晔,没想到三年后偶然一瞥,他认出那位千机门新门主的得意弟子就是他的兄长,只不过抛弃了旧日名字,气度神态也与之前大相径庭。
他一把拉起左手袖子:“我哥手腕上有个疤,我可没有。”春水想起小时候叶檀曾从一只恶犬的利齿下救了她,手腕上被狗咬了一口。然而月光中,对面男子腕上的皮肤平整无痕。
“信了?那就快跟我走。”许昀踹开牢门,一把拉过春水就往外跑,门外守卫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他们计划前往南方的飞鹰阁,那里的掌门是许昀师父,大概能庇护他们。
刚从牢狱中出来,又经车马劳顿,本就体弱的春水病倒了。许昀不得已带她在附近人家暂住。春水发着高热,于第三日的深夜醒来,额上敷着的毛巾带来清凉的触感,她被照料得很好。
有人唤她名字,春水侧首,惊喜地喊:“叶檀?”端着碗的少年神色一顿,春水这才想起他是叶檀的弟弟,许昀的眼眶带着明显的青黑,俊朗面容憔悴了不少,可想而知这几日的操劳。思及于此,春水不由为把他错认成他人生出一阵愧疚。
许昀把药碗递给春水,看着她喝下,忽然问:“你喜欢叶檀?”春水盯着空了的碗嗯了一声:“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
“在他害了你之后依然喜欢?”只见她垂首,半晌摇了摇头:“虽然他做了这样的事,但我每次想到他时,还是没办法恨他……”
两人陷入沉默,许昀忽然一笑:“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你要不试试来喜欢我?”春水一惊,许昀迎着她愕然的目光扯了扯嘴角:“开玩笑的,别当真。”然而那一刻,他确是有一瞬的黯然。
静养几天后春水身体暂无大碍,两人又踏上行程。还有半日路程便可到达,截杀却不期而至。袭击从一枚穿透车帘的暗器开始,许昀反应极快地跃出车厢。春水缩在座位下,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崩溃时,外面混乱的声响终于安静下来。春水在一地狼藉中拼命搜寻许昀的身影,找到他时,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染透。
“你看……我是不是比他强……”明明已气若游丝,许昀却还努力摆出戏谑的笑容。春水紧紧抱着他,她心里清楚,除了叶檀,谁会派来千机门的刺客?许昀的鲜血染上春水的衣衫,慢慢冷却的温度是如此残忍。如果他有事……春水不敢往下想,她收紧手臂一声声唤他的名字,心中第一次对叶檀产生了恨意。
万幸飞鹰阁的人在晚些时候经过,救了他们一命。阁主安排他们在这里住下,派人照顾重伤的许昀。春水跟着忙前忙后,向医者学习了很多药草知识和护理方法,在她悉心照料下,许昀恢复很快。
比伤口好得更快的是他的舌头,他看着春水忙的时候就忍不住逗她几句:“日后谁讨你做娘子,定是吃穿不愁。”春水抬头瞪他一眼,丢个水果给他,许昀轻松接住,继续开玩笑:“你不会因为我和叶檀长得一样,才舍不得我死吧?”
半天没听到春水的回应。许昀有些尴尬,干脆说下去:“当时听说我哥那个青梅竹马被关起来了,又突发奇想要给我哥添点儿麻烦,回报他让我家破人亡,才去救了你。”
但其实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这句他没有说。“所以你也不用……”未说完的话被蓦然扑入怀里的春水打断,许昀面露惊异,双手在空中停了很久,才有些僵硬地环上少女的肩。
长久的沉默后,他仿若能听到她心底的声音,和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在漫长的沉寂中如一曲宁静悠长的旋律,让他有种如坠梦中的飘然。斜阳漫过窗棂,映下两人相拥的身影。
待许昀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他们便搬出飞鹰阁,老阁主提供了一处位于山庄附近的房产,将他们安顿在那里。
半月后,新房处处装点起红绸,春水成了许昀的妻子。新婚之夜,当许昀挑起春水的盖头,他有些发愣地看着妆容明艳的少女,半晌才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叶檀被选为千机门的下任掌门了。
他说话时细心观察着少女的神色,春水却淡淡道:“这跟我们没有关系。”她对叶檀所有的眷恋似乎都已远去,但许昀还是有些不安。春水露出前所未有的微笑,她说叶檀已经是过去,今后她要执手一生的人是他。许昀感觉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完全融化,屋外夜色深沉,窗边龙凤烛燃得正好。
此后日子如水逝去,他们如寻常伉俪般生活得平静自如,只是千机门的消息还在不时传来。春水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她听闻叶檀在宴会上出其不意地杀了张信阳,夺下千机门掌门的位置。
一年后,在他们双胞胎女儿诞生的那日,许昀告诉她叶檀彻查了春水父亲的案子,发现所谓林阁主走火入魔的说法只是张信阳为自己弑师找的借口,这一切都是张信阳为了夺位而策划的阴谋……
又是一年过去,孩子一岁了,许昀看着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在庭院里玩耍的小身影,忽然想起了幼时的自己和兄长。他手中握着刚收到的书信,上面写道:门主身染重疾,已于日前病故。
春水从后堂走来,许昀忙合掌藏了信纸,回头对她微笑:“我们回千机门一趟吧。”
然而两人进入千机门,映入眼中的竟是满眼素白。春水不敢置信地喃喃:“不可能,他怎么会……”许昀把手搭上她的肩,温柔地讲起一个隐藏数年的故事。
十多年前,小城的少年许晔得罪了当地权贵,幸得千机门门主林释出手相救。
几年后许晔与双胞胎弟弟许昀离家拜师,本计划两人一同拜入飞鹰阁门下,却在半途听说林释走火入魔,被弟子所杀,许晔心感不对,为了报答林释当年的恩情,他下定决心要探查真相,便改变计划去了千机门,改名叶檀。后来,叶檀发现林释的事果然有很深的隐情,而张信阳很是可疑。那日春水在猎场走失实则是他授意的,而跟着她的亲随其实是想趁机杀了她。
他默不动声,私下掌握了更多证据。眼看时机成熟,他打算行动了,然而春水是他无法放下的人。第一天他就认出了春水,那小姑娘有着与父亲神似的眉眼。最初叶檀只是怀着报答她父亲的心情对她多有照顾,却不想日子久了,心底就生出了情。而春水不知实情,一直对养父敬爱有加,他不想让她卷在这些事情中,成为被人利用的筹码或是牺牲品。他只好把她从身边推开,采取了这么愚蠢的方法。
叶檀暗中联系在飞鹰阁的弟弟,让他帮自己完成这个计划。那夜若是没有叶檀帮助,许昀不可能那么快就救出春水。此后他们的行踪,许昀都一一告知兄长,包括那个兄弟反目的简陋故事,也是叶檀编造了让许昀说给春水的。叶檀在暗地里帮他们清扫一切通往平静生活的障碍,然而还是让张信阳有所发觉,瞒着他派出刺客。在那之后,叶檀终于下定决心,要除去张信阳。
因着他多年积蓄力量和暗中部署,行动非常顺利。然而叶檀却发现自己中了毒。原来,张信阳向来多疑,在重用他的同时也一直给他服用一种慢性毒药。叶檀知道自己的未来,便授意弟弟娶春水,爱护她一辈子。他提前写好书信寄给弟弟,又一遍遍读着弟弟寄给自己的信,想象春水身披嫁衣的模样,抱着孩子笑容温婉的样子……仿若在人生的末尾陪她走过所有生命里的重要时刻。
他嫉妒可以在春水身边的弟弟,但这样的安排也是他小小的私心,既然许昀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那么在春水注视许昀的面容时,也就是在看着自己了……
叶檀于一个深夜停止呼吸,怀里抱着那叠许昀写来的书信。
“兄长最后的愿望是让你坐回这千机门门主的位置。”许昀温柔地替春水抹去面上的泪水,心中却也轻叹。他转开目光望着远处亭台,想起叶檀曾告诉自己,他与春水的初见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日。
彼时春风淡然,然而此时一切都已成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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