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已经逝去的他,在异乡的街头,或者孤独的夜晚。就像想念一个离去的亲人或者朋友。
我叫他爷爷,尽管我与他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于我,他只是一个在县城行医的同乡,有一份村人艳羡的工作,又因女儿们纷纷出嫁,而乐善好施到总是资助村中优秀学子的好人。像村中其他人那样,因为他有钱且良善,我父母卑微地讨好着他,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恩惠。那时我成绩优秀,是村里的大学生苗子,于是他便常常过来与我聊天。我喜欢听他讲一些故事,或彼此交流喜欢的小说。他读书很多,又因早年失去妻子,心中孤独,无人肯听他孤独的絮语,关于文学、写作、读书,他都找不到人倾诉,除了我。我们在院子里会聊许久,而父母在他走后,则常常追问我,他究竟与我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及明年的学费,或者,是否催问让我们还钱的事。
我厌倦父母与村人们的算计,却也因此,不得不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我常常用淡定的微笑与他告别,借以掩饰内心对他的留恋。而他却从未计较过村人的功利,照例行善助人,不管那些受他恩惠的人,怎样算计着他下一次的到来,或那些远房的亲戚,如何争抢着为他养老,以此得到他的退休工资。
他最终谁也没有跟随,而是在县城里租了一个小院一个人生活。那时我已读完大学,可以不再依靠他的帮助。父母松了一口气,慢慢冷淡了他。因为他的倔强,很少再有亲戚朋友登门看望。而我,大约是他唯一可以聊天说话、精神沟通的朋友。是的,他将我当成一个隔代的可以依恋的朋友,他不需要我将资助的学费还他,他也从未提及一个钱字。只要我能在假期常去看他,与他聊一聊外面的世界。
我至今都想念那些背着父母去看望他的黄昏,我陪老得快要走不动的他坐在庭院里,听一听蟋蟀的鸣叫,说一说过去的生活。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感伤地坐着。我理解在充塞了世俗算计和彼此琢磨的县城里,他这样没有儿子的老人所遭遇的苦闷与嘲讽。我常常在他送我离开,而后将破旧铁门关闭的时候,不忍回头。我知道那一刻,他有走至人生尽头的悲伤与难过。
几年后我嫁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很少回家,关于他的消息,也只剩道听途说。已经无法自如行动的他,在被4个女儿轮流养老却并不幸福之后,执拗地搬入了敬老院——那里住满了县城里所有没有儿子养老的老人,或者寻不到亲人依靠的孤独症患者。那些曾经得到过他资助的人,统统地将他忘记,就像忘记角落里的枯草,或者消融不见的雪花。
我是在他去世半年后才从父母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时,我一个人在小城的街头走了许久,我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祭奠一个曾经离我心灵很近的老人、一个被世俗的人们无情忘记的长者。当我走至月亮升起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其实我无需刻意地将他记住,或在清明时将他祭奠。因为,30多年过去,他早已深深植入我被人生磨砺到看似粗糙冷硬却又依旧温暖柔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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