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小旋

　　?

　　愿有朝暮，不负相思

　　◎破小旋

　　

　　图/宅野小王子

　　“听闻奉诚王李鲁苏性格森冷残暴，食人肉喝人血？”

　　“唉，之前送去和亲的公主现在已经杳无音讯，奉诚王那边说从未见过公主，应是送亲途中出了问题，但有人说是因为奉诚王不喜欢那个公主，就把她杀了。希望这次咱们公主能运气好些。”

　　马车即将启程，车旁的侍女低声说着悄悄话，远处忽有一人一骑急速向马车奔来。

　　来人下马后单膝跪地，环甲戎装，狐皮大氅，古铜色的脸颊如刀削斧刻般，目光炯炯地看向车中身着礼服的女子：“在下奉诚王右后卫骁蓝，受首领之命将这幅美人图赠予公主，并接公主回国。”手中一幅羊皮画卷展开，画中女子杏目樱唇，青丝如瀑，正是东光公主的画像。

　　侍女一惊，忙把目光投向立于马车旁的我。画卷上是东光公主的画像，可马车中的女子与她显然并非一人。

　　没想到这次奚族首领不仅派了人来接公主，还提前得到了公主画像。这骁蓝此刻把画卷展出来，无非是在告诉我们用宫女代替公主和亲的计划已被识破。我压制下心中慌乱，向骁蓝行礼：“骁蓝大人弄错了，车上坐着的是公主的侍女，我们大唐有远行前让侍女入车为公主驱赶晦气的习俗，公主正在梳妆，还请大人稍等。”

　　此刻不得不将真的公主请出来了。“这位是？”骁蓝犀利的眸子盯着我的双眼。“小的是此次与公主随行的侍卫杨容。”我低下头，让额前碎发盖住右眼角那枚殷红的泪痣。杨苏说，虽然我一直以男装示人，从未被怀疑，但这泪痣让我看上去更像个姑娘。

　　公主终究还是上了马车。我骑马随行，脑海里回荡的全是杨苏出战前与公主深情相拥的画面，以及他眼神中的恳求。在他身边多年，只一个眼神，我便明白他的意思——帮他，想办法阻止和亲。只是他这么多年从不了解我的心意，又或者他故意装作不了解。杨苏给我和公主各留下一样东西，给公主的是一个深沉而绵长的吻，而留给我的是一柄鲨鱼皮鞘的匕首。

　　受君一命，今当回报。五日前，皇上将东光公主赐给奚族首领李鲁苏，同日边关战事告急，杨苏受命奔赴战场，留下他的贴身侍卫杨容，也就是我，加入护送公主的队伍。这几日，我暗中买通护送队中的人，烧掉所有我能得到的公主画像。但骁蓝的出现在我计划之外。

　　路上下起蒙蒙细雨，我将露出手腕的铜铃手串塞入袖中，顺便伸手入袖，摸摸火折子有没有被淋湿。这是我下一步计划的重要部分。一旁骁蓝喝马过来与我并骑，目光扫过我手腕：“你看那边的鸟都被冻得打寒战呢。”骁蓝指指西边，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却感觉手腕一动，回过神来，铜铃手串已到他手里。

　　“很精致，上面还有字呢，情人给的？”我很不习惯被骁蓝那双锐利的眸子盯着看，于是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这手串是杨苏给的。我是出生在北地的孤儿，八岁那年去树林摘果子吃，却不幸遇上狼群。北地是荒蛮之地，狼群中混有狼人，我本以为狼人多少会有人的习性，不会伤人，于是尽量躲开狼群而靠近狼人。后来，狼人把我叼到山洞里。我把口袋里最后一颗糖拿出来给它，天真地以为它有了糖就不会吃我，可那狼人并无人性，扑过来一口咬上我右肩，我当即昏死过去。

　　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杨苏的眼睛，像春日暖阳般柔和。他告诉我，是他把我从北地带到了长安，这里没有战争，我不会再挨饿。我发现原本挂在手腕上，刻着我名字“蓉蓉”的青铜小鱼手链不见了，而是换成了这条刻着“苏”字的手环。我想那条手链应该是杨苏拿去了，我一直认为这算是信物。

　　恰逢一阵紧风，心中忽地一凉。骁蓝丢过来一壶酒，我接住，摇摇头又丢了回去。我不会喝酒。“你们中原男人这小身子骨，细皮嫩肉的，不喝点酒很难熬到奚地。”骁蓝伸手拍了拍我的背，不知是他力气大还是我立身不稳，身体竟向前倾去。我努力稳住身体，发现骁蓝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我的右耳，唇角斜斜向右挑起，带着戏谑和探究，“还是说你们中原男人都不敢喝酒？”

　　还好我右耳受过伤，耳垂处有一小片疤，看不出曾经扎过耳洞，左耳的耳洞临出门前也已处理过了。如果让他发现我是女子，这计划就不成了，我心里一慌，从他手中抢过酒壶，一下子灌到口中。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腹中，我压下想要咳嗽的冲动，把酒囊丢给他，上马把他甩在身后。避开骁蓝的视线，我扶着一棵大树，吐了个干干净净。

　　深夜，行至大漠边缘，大家就地停下休息。经商议，前半夜骁蓝守夜，后半夜我来守夜。我靠着树干眯眼假寐，暗地琢磨我的计划，后来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狐皮大氅，我心头一酸，看向火堆旁的骁蓝，他正一边喝酒一边吃一只鹰，我看见鲜红的血从他唇角流出，从侧面看去，他眸子里映出点点火光，满目猩红。

　　我周身一阵寒战，原来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们真的喝生血吃生肉。一阵寒意从脚跟窜上头顶，我抓紧大氅，把自己裹在其中。待稍有些暖意，我起身掀开车帘，将大氅轻轻披在公主身上。然后走到骁蓝身边，示意到了我值夜的时间。直到确认骁蓝睡熟了，我才悄悄上了公主的车。夜幕下，计划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骁蓝被一声“马车着火了”的叫喊惊醒，睁开眼时看到火光冲天的马车和一片燃烧着的树冠，如我计划的那般，他跳上马车，将已烧得残破不堪的公主抱了出来。公主已昏死过去，脸颊多处焦痂，再不复娇妍柔美，甚至连容貌都辨不清了。

　　骁蓝剑眉紧蹙，扫视一周，冷声问周围的人：“火是怎么起来的，杨容哪里去了？”侍女照我的交代告诉他：“公主半夜起来发现她的玉佩不见了，于是问杨侍卫要了火折子在马车里寻，谁知火折子烧了车帘。杨侍卫吓坏了，只说去采些草药来救公主，多半是发现自己闯了大祸逃跑了。”

　　骁蓝听完侍女的回答眸子变得猩红，双拳紧握，他蹲下身，抱起仍然昏迷的公主，拿出药瓶为她上药。他拨开她衣襟，露出右肩，几点齿印映入眼眸。一声轻叹后，他握住公主的手。直到清晨，我睁开布满焦痕的眼睛，看到他犀利而清亮的眸子正看着我，竟是带着呵责与怜惜。

　　对，是我。被烧伤的是我，逃跑的才是公主。我临行前派人一路跟着我们，公主只要往回跑就能见到我们的人。他们会带她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而我则在毁容后替公主和亲。

　　昨夜，当我看到骁蓝猩红的眸子，便感受到他的愤怒。我心里一直在颤抖，没了美丽的公主，残暴的奉诚王一定会发怒，他会把我怎么样，我很害怕。然后身体不自觉地颤抖，骁蓝握住我的手：“冷？”我摇摇头，眼泪却不能控制地流了下来。我在心里嘲笑自己，原以为我多勇敢，可以做个侠女，现在才知我也这么软弱。

　　骁蓝抱我上了骆驼，他坐在我身后，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骁蓝，奉诚王是个怎样的人？真如传说中那么残暴吗？”我小心翼翼地问。“茹毛饮血，时如恶魔，时如君王。”骁蓝回答。我心中一颤，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好像又说了句：“别怕。”

　　突然天空暗了下来，接着细碎的沙砾开始在空中翻飞。一阵大风卷来，狂风几乎把我从骆驼背上掀起。“不好，遇上大风暴了。大家下骆驼，尽量寻找低洼的地方趴下，把衣服盖在背上。”耳边是骁蓝的声音，我心中一慌，随即被骁蓝带下骆驼。我趴在沙地上时后背一片温热，原来是他把我护在身下。他一只手把披风罩住我们后背，阻挡部分风沙，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

　　耳边只余下呼呼风声和两人的心跳声，我竟觉得这一刻无比安稳。“骁蓝，如果我们能躲过大风暴，我想走，你会放我走吗？”我问。“不会。”他回答得很干脆。我鼻子一酸，笑笑，果然是我奢求了。忽然一阵大风刮来，我感觉整个身体被掀了起来，不能自控地被风带到半空，但我感觉到骁蓝一直抓着我的手。

　　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沙地上，手被一旁的骁蓝紧紧握着，他双眸紧闭，仍在昏迷。风暴已经过去，不远处有只骆驼，却不见其他随行之人，我扶腿起身时碰到了藏在靴中的匕首。看着昏迷的骁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大概是我唯一能杀了他逃走的机会，又或者我可以不杀他直接逃走。

　　可是，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不久前他护我在身下时两人交叠的心跳声，以及他所给予我的温暖。我走到骆驼旁解下水囊，扶起骁蓝，摸了摸他的脉搏，喂他喝了些水。我不能不救他。

　　骁蓝睁开眼，斜斜挑眉向我眨了眨眼，原来他一直在装昏迷。我们上了骆驼，四处寻找却找不到其他侍从，便一路向奚族而去。我想，之前和亲队伍的失踪大概也是遇到了风暴。

　　到了奚族，还未及面见奉诚王，我就收到了几箱红装翠钿，说奉诚王第二日要以中原人的礼节迎娶我。

　　红盖头被掀开的一瞬，我的身体是颤抖着的。因为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骁蓝。

　　“我是奉诚王——李鲁苏，蓉蓉，别怕。”他从怀中拿出一串青铜小鱼的手链，放到我手心。“十几年前，我还是混在狼群中的狼孩子，一半狼性一半人性，一天见到一个小姑娘，血液中那一半人性让我从狼群中把她叼到了山洞，可血液里的另一半狼性又让我在她肩头咬了一口。后来我发现他给我的那块糖是甜的，就特别后悔，想要救活她，我把她的手串摘下来，把我的手串给她戴上，这样以后就不会找不到她了。我把她叼到一顶帐篷门口，老阿姆用马奶酒喂她，她吃不下，阿姆说她是中原人的娃娃，吃不惯我们奚族的东西，恐怕是救不活。我又把她叼到当时驻扎在奚地旁的中原军队，放到一个看上去最气派的军帐门口，看着她被里面的人抱走。”

　　他抚过我眼角的泪痣，“我记得她右眼眼角有泪痣，右耳耳垂有块蝶形伤疤，右肩有我咬过的印记。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

　　窗外传来“喝交杯酒”的喊声。骁蓝端起酒杯，一只放在我手上，双臂相交，他低头饮尽，又伸过头来将我杯中酒饮尽。“娘子不善酒，这杯我代你喝。以后若有人要你喝酒，只管躲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