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衣轻裘,醉里归西陵
◎慕兮
春寒料峭里,西陵的山水仍是如此宁静平和,就像那个曾经守护着这里的人一样,带着吴侬软语,谦逊而温和。那时,弥留之际的陆逊倚窗看去,蓦然想起建业城的那一山梅花,不知是否已开到盛时?
很快,眼前便只剩下火光残星,点燃了那一领白鼯裘的衣角。这领帝王亲授的白鼯裘曾为他锦上添花,如今却成了莫大的讽刺。火光渐渐熄灭,衣袍化作灰烬,而那些并辔笑看江山的岁月似乎也过去很久了。
到底是多久远的往事呢?
只记得那时的西陵还叫夷陵,那时的他还名陆议,字伯言。彼时,建业城早梅初开,他第一次踏进侯府。年少的孙权端坐堂前,眉目轻敛,问他姓名。
眼前这尚显稚气的少年在兄长亡故后执掌江东,下令招延俊秀,聘求名士,21岁的陆议正是在这时来到了孙权面前。
世家出身的陆议是温文尔雅的一介书生,却有着指点沙场的志向。两人一见如故,忘却了君臣之分,多少次对坐而谈,彻夜漫聊,从兵法简牍谈到治国安天下。那时窗外的梅花簌簌落下,漫长的岁月仿佛看不到尽头。
后来,他去各县历仕,身为世家子弟,胸中自有韬略,他为人谦逊平和,为官却刚正不阿。不仅亲督农桑、同百姓共御天灾,还虚设伏兵一举平定山越乱贼,使得所向皆服,赞他既有治世之才,亦有调兵遣将之能。
陆议果然没让孙权失望,欣喜之余,孙权将自己的侄女嫁与他为妻。那日江南的春花开得正好,孙权和陆议立下誓约,承诺此身荣辱与共、死生同命。
一次次运筹帷幄让陆议的将帅之才得以施展,谦逊而温和的性子也让他在朝中声望渐高。后来,陆议受命成为江东最后一任大都督,迎来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夷陵之战。
那时刘备挥师伐吴,将大军驻扎在夷陵坚守不出。如此数月,等到蜀军不耐酷暑,在树林中扎营之时,陆议知道时机来了。而后,便是说书人口中的一段火烧连营七百里的传奇。多年前,周瑜一场大火点燃了三江水,奠定了横绝江岸的三分天下;如今,陆议的这场大火挽东吴于狂澜,让江东转危为安。
夷陵之战令陆议一战成名,世人都道江东才子风流俊赏,先有周公瑾,后有陆伯言。从此他披坚执锐,只愿有朝一日,江东猛虎得以君临天下。
随着孙权对他越来越信任,陆议在江东的声望也越来越显著。繁华鼎盛之时,应是那年破敌于石亭。已经称帝的孙权大喜过望,解下御金校带亲手为他系上,待到酒酣后,还将身上的白鼯子裘赏赐给他。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两人仍是那年梅花树下初见的少年。
之后,陆议更名为陆逊。有人说是为了避讳,有人说他是告诫自己为人要谦逊,也有人说“逊”字的古义又同“孙”,当年荣辱与共、死生同命的誓言,至此圆满一半。不忘少年初衷,不忘明主知遇之恩,一心一意守护孙吴江山,踏平山川万千。
都道江东英雄出少年,如伯符、如公瑾、如仲谋,如今要再添上一个陆伯言。
四十载春秋,也曾御盖同覆,也曾执鞭相握,建业城的早梅花开花落已有四十个年头,梅花树下相视而笑的少年也从弱冠到白头。他心思依然如旧,可那人却早已不是当年与自己彻夜漫聊的人了。暮年的帝王变得多疑而固执,他宠信佞臣,心生猜忌,朝中已是奸臣当道,旧人渐远,看着眼前这一切,陆逊长叹之余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些年陆逊南征北战得来的声名原来不是荣光,而是知己的忌惮。曾经才子佳人是吴主亲赐的姻缘,如今也成了猜忌的理由。这一池深潭表面依旧平静,殊不知潭中早已暗潮汹涌。直到陆逊卷入太子和鲁王的夺嫡之争,终于打破了潭水的平静。
忧国之心让他屡次上疏陈述嫡庶之分,甚至亲自去建业劝说孙权。那日,陆逊长叩于殿前,额上的鲜血已染红玉阶。可他忘了,金銮殿上的人已是可以随意决定生死的帝王。
陆逊的执着终于惹怒了孙权,先是不许他还都,将陆家的亲信尽数流放,而后数次派人前去责骂他,二十道罪书字字惊心,让一颗忠义的心千疮百孔。王座之上的人曾给他一身荣光,如今却悉数夺回。曾经有多少信任,现在便有多少怨怼。他亲手成就了陆逊,如今却要亲手毁了陆逊。
信任是多么脆弱的东西。陆逊为吴国拼尽一生心血,却不敌君王一道猜忌的目光。年少时以为岁月很长,足够他施展一身才学、匡时济俗,后来得遇明主,欲以知交相待,忠义尽付。可最终功高震主,他还是输给了自己。
罢了,罢了,这一生浮华如梦,转瞬即逝,何必执着至此。他命人取来那一领白鼯裘,扔入炭火中焚尽。火光无情,点燃了庭院里飘零的残梅。心如枯槁之际,还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泯灭。年少时的承诺和情怀,几时记得,又在何时忘却?
只可惜,病榻之上的陆逊终是没有等来他的主公。
赤乌八年的二月,建业城早梅初开,一片芳菲之色,梅花树下的孙权掩上书卷。远在西陵的陆逊想着都城那一山梅花,觉得有些倦怠,缓缓阖上了眼。陆逊死后葬在了吴地,那是他来时的地方。故事从这里开始,最后也长眠于此。
他的长子早亡,次子陆抗葬父后还都谢恩。建业城里,心情复杂的孙权又一次取出简牍,那上面写着的是他人状告陆逊的二十道罪状,他问诘陆抗,想要安慰自己满含愧疚的心,陆逊有罪,死有余辜。可那少年逐条对答,为父辩白,没有一丝慌乱,不卑不亢的模样仿佛就是弱冠之年的陆伯言。
再后来,迟暮之年的孙权流下泪来,嘱咐陆抗将那些问诘的罪状一把火烧去,再不与旁人知晓。他还是错信了旁人,亲手将他逼上绝路。
燃起的火光里,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点灯夜读的身影,那个千军阵前白袍玄甲的少年将军,那个在朝堂上和他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丞相,最后是缠绵病榻、忧愤而亡的陆伯言。
听说他死后家无余财,听说他烧了那一领白鼯裘。他总是如此,学不会妥协。蓦然想起两人年少时,侯府初见的那一瞬,孙权在梅树下久久伫立,夕阳将他苍老的影子拖得很长。仿佛他漫长的生命中已将那个少年遗忘了很久,又仿佛他从未离去。
那之后,旧将已尽,新将未信,江东再也没有大都督了。很久之后,有个不曾留名的词人写下那首著名的《醉红牵机》:“醉卧红尘君莫笑,黄泉牵机堪一朝。不见蒋陵清秋梦,犹待苏吴复归箫。”诗中“蒋陵”即是孙权墓,而“苏吴”据说指代陆逊,真正的历史已经不可考证,但人们愿意相信,这首诗是写给那两个少年人的。
一千八百年的漫长岁月风化了石碑上的篆刻,长眠蒋陵的帝王拥着一山梅花,仿佛还在等候一个迟来的归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