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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盼光阴守花期
◎詹佳丽
图/南宫阁
自古常州文士荟萃,裹挟着墨香的风轻拂过少年谢玉岑的心扉。这日,谢玉岑站在钱家后园吟读诗文,偶然抬首,却见明灭的光影里一个女子款款走来,那飘扬的裙裾似一尾蝶,潜入他的心田。
谢玉岑生于书香世家,因父亲早逝,他在13岁时便担负起家庭重任。当地学者钱名山甚喜谢玉岑,便将他接往府邸躬亲教诲。谢玉岑在钱府求学三载,饱读诗书,渐渐成长为风度翩翩的学士。
钱名山见爱徒已到婚娶年纪,思前想后,只觉长女素蕖可与之相配,便为两人立下婚约。事实上,这对小儿女早已对彼此心有爱慕。谢玉岑在钱府居住的日子里,每每见到素蕖婀娜的身影从走廊的尽头缓缓走来,他的心跳都会不禁加快。这位冰雪聪明的小师妹看见谢玉岑在廊下读书、案前作诗,嘴角也会止不住上扬,对勤奋用功的他早有好感。
佳偶良缘,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谁料钱老夫人将两人的生辰八字送到高僧那里测算,结果竟说他们命相相克,若要结合,必有劫数。钱老夫人犯了难,立时唤来素蕖,欲与她仔细商量。然而,听闻此事的素蕖只是坚定地说道:“如今我已是玉岑的未婚妻,今生今世只愿嫁他一人。”她的态度如此坚决,不信天命,更不忍负他。
玉岑与素蕖的婚期定在新年前夕。正当两家人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时,变故从天而降。某夜,一场大火包裹谢宅,火势汹汹,所到之处皆成断壁颓垣。一夜之间,谢家世代珍藏的金石字画成为灰烬,高屋深院亦荡然无存。
这本是一场祸事,却因此冲淡了钱家长辈心中的忧虑。尤其是钱老夫人,只觉高僧口中的劫数已经度过,玉岑与素蕖的结合定可顺遂喜乐。
1919年的冬日,白雪纷纷扬扬,点缀着常州城的青砖黛瓦。新房里,谢玉岑轻轻揭开红盖头,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素蕖姣好的面容,最终停留在她的眉眼处。那是一双清澄的眼眸,如春风般温柔。玉岑握住素蕖的手,缓缓贴上心口。摇曳的烛火里,她的面颊上浮现点点红霞,令谢玉岑沉醉不已。
两人的婚后生活恬然静好。白日里玉岑吟读诗文,素蕖搦管临帖。案几上燃着沉香,一方小室倒也有了些许雅致的味道。夜深人静时,玉岑仍在灯下读书,素蕖便会端来精心熬制的白粥,搭配上三两小菜,甚是有味。离开钱家的素蕖虽栖身于陋室内,却未觉生活艰涩。每当她听见玉岑的声音,心中便会泛起甜蜜,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港湾。
未过多久,素蕖诞下一双子女。为补贴家用,玉岑前往上海教书。彼时正值军阀混战,交通时常受阻,身在上海的玉岑极为想念妻儿,家中的素蕖更日复一日担忧丈夫。忧思入骨,亦在无形中损耗了素蕖柔弱的身躯。
之后几年,谢玉岑奔波各处执教,因此患上了严重的肺病,他不时回到常州,于家中稍作休养。这短暂的养病时光便是素蕖最为渴盼的相聚。
夏夜月色如水,素蕖便陪着玉岑来到中庭赏月。夜色中流萤熠熠,素蕖伸出手,试图捕捉点点光芒。玉岑静静看着素蕖,她的秀发在风中飘飞,面颊上虽添了些许沧桑,可仍闪动着稚子般清澈的目光。恍惚间,玉岑忆起诸多往事,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欲说还休。
1931年春,暖风和煦,生机盎然,身体渐好的谢玉岑欲携妻儿一同前往上海居住。可当时局势动荡,战火不休,上海的经济与民生日益萧条。不得已,玉岑将妻儿送回常州,此时素蕖已有身孕,玉岑再三嘱咐后方才离去。
人间聚散,往往由不得谁来做主,一次转身或许就是永诀。
一年后,上海事变,谢玉岑被隔绝在沪。一日,他接到妹妹的书信,读罢面色惨白。原来素蕖不久前诞下孩子,却因身体孱弱而患上产疾,如今已性命垂危。此时的上海交通阻断,谢玉岑焦急万分,只好连夜走水路赶赴常州。当他回到家时,素蕖已在弥留之际。
病榻上的女子形销骨立,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听闻脚步声渐近,她急急唤道:“是玉岑吗?”谢玉岑应了声,却见素蕖的眼角溢出一颗泪。他握紧她的手,像新婚那夜一般贴在心口。素蕖的唇边渐渐有了笑意,那是她最为熟悉的心跳,坚定而有力,如铮铮誓言。她嘱咐他好生照料自己,可未说几句便气喘连连。玉岑泪流不止,素蕖想为他拭去,抬起的手却骤然落下。
从这一刻起,谢玉岑的世界里再无那株亭亭白莲。
素蕖入殓后,玉岑孤身前往上海,途中见人们纷纷祭扫,方知正是清明时节。漫天烟雨里,玉岑悲伤难抑。爱妻音容笑貌犹在,而今却是天人永隔。他含泪写下一首《木兰花慢》追悼亡妻:“断肠才送别,有携泪,客中行。换瘦影春衫,回潮单舸,梦里平生。他乡乍惊花烂,掷流光,不信便清明……”
因素蕖生于夏日,那时庭中白莲盛开,谢玉岑便请好友张大千作百幅白荷图,寄托哀思。而在画师郑午昌所绘的《天长地久图》中,玉岑一句“百年真见海扬尘,独往空惜江湖心”更是将痛失素蕖的哀伤悉数倾吐。世间少了挚爱,无论身处何方都是漂泊。
素蕖逝世后,谢玉岑兀自伤怀,使得旧疾复发,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无数次午夜梦回,他仿佛看见素蕖幽幽而来,一双清眸水色盈盈,周身散发着荷花初绽时的芬芳,素淡又缥缈。她不言,他不语,生怕扰了这片刻相聚,梦里他的嘴角扬起微笑,殊不知泪水已浸湿被角。
醒时天色昏暗,谢玉岑望向身侧,扑面而来的只有阵阵寒意。他起身,在纸上落下点点字句,那浸着血泪写就的诗作便是《亡妻行略》与《孤鸾词》。自素蕖走后,他就成了浩茫天地中的一只孤鸾,无枝可栖,无处可依。朋友不忍他如此伤神,便劝其续弦,玉岑却只提笔写下八字,字字铿然——欲报妻恩,唯有不娶。
1935年春,谢玉岑病逝于常州家中。故人整理他的诗作时,从中寻得一首《苏武慢》,词句清丽,柔肠百转。想来那年春深日暖,你袅袅娜娜地从我身边悠悠走过,而我曾痴想与你共度的地老天荒,却只换得这一夕凉薄。
若素蕖的眼波可以酿醇酒,他心甘情愿为之醉上一生,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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