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　玉

　　?

　　红衣故人来

　　◎吾玉

　　

　　图/溟夕九月

　　红衣，我不想让年少时候虔诚发过的誓，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小灵子

楔子

普华寺的老方丈灵隐每天打坐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等一位60年前的故人。他知道，这60年来，无论打坐念经、晨诵晚省，故人一直都在，从未离去。

　　院里斜阳西沉，晚风轻拂，灵隐方丈轻轻开口：“红衣，你为何还不愿见我？”鸡皮鹤发的老人忽然落了泪。

一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他是寺里的小和尚，从小被师父带在身边，每天打坐诵经，平淡又充实。直到那日红衣的出现。

　　那时他还不知她叫什么，只是在后院扫地时忽然听到有声音从树上传来。

　　那是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音，带着惊恐和无助，“小和尚，快救救我！”

　　他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一条蟒蛇正吐着信子盘绕在树干上，它前方便是那个呼救的小女孩。她一身红衣和他年龄相仿，发髻上扎着两个红色的毛团，煞是可爱。他想这定是附近村民家孩子，偷跑到寺庙里来玩，于是忙找来棍子，赶跑了蟒蛇，将她救了下来。

　　解除了危险的她像换了个人，叉着腰刁蛮地瞪着眼：“小和尚，你怎么那么慢，害我在树上都快吓死了……”他傻眼了，觉得很委屈却又不想和女娃一般见识，于是回头闷不作声地继续扫地。

　　她却不依不饶，霸道地扔下一句，“我不管，反正都是你的错，以后你要天天陪我玩，我叫红衣，明天还来找你！”他终于忍不住抬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他懊恼地直想抽自己一耳光，叫你多管闲事！

　　果然，第二天那小姑娘又来了，仍着一身红裳，头上的两团毛球也没变。他避无可避，只是埋头扫地，任她在耳边咋咋呼呼，东跳西蹿。

　　他负责打扫的这处别院与后山相通，平日鲜少有人，他落得清静，如今却是日日被她烦扰。他想他是惹上大麻烦了。

　　她喜欢捉弄他，但有好东西时也想着他。一日日相处下来，他竟习惯了她的聒噪，偶尔也会和她说上几句。他奇怪为何她天天跑到寺里来，但到底没问，毕竟他是个孩子，也想有伙伴陪着，他怕问了她就不来了。

　　不知不觉中，他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将她视作玩伴。春夏秋冬，斗转星移，她陪他度过了许多时光，昔日的孩童也长成了清秀的少年和俏丽的少女。

　　她不再叫他小和尚，而是亲密地叫他“小灵子”。古灵精怪的红衣经常出些鬼点子，他们半夜去捉萤火虫，去后山采野果，她还拉着他去河里摸鱼。

　　他不肯杀生，她偏大摇大摆地在他旁边烤着香喷喷的鱼，故意在他面前吃得满嘴流油。见他背过身咽口水，她笑得前仰后翻，趁他不注意塞了一块鱼肉让他咽下。他惶恐不安地又是抠又是吐，她却捧腹大笑，笑得眉眼弯弯，贼兮兮得像只小狐狸。

　　有一天，红衣突然问他：“小灵子，你想不想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他愣了一下，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眸，红着脸含含糊糊地说了声“想”。

　　她突然很严肃：“那你不要当和尚了，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他吓了一跳，她垂下眼眸喃喃道：“其实我本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我喜欢新鲜的事物，可你在这里，我哪儿也不能去……”红衣拉着他的手劝他和她一起离开，她说她的家不在这儿，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很美很美，他一定会喜欢的。

　　最后她脸上挑了几抹红晕，狭长娇媚的眼眸盈盈如水：“小灵子，你别当和尚了，和我成亲吧，就像你们……人们说的‘做夫妻’那样，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二

小和尚虽有许多疑惑和顾虑，却在她满含期待的眼眸中败下阵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含含糊糊地说“好”。

　　红衣粲然一笑，欢喜地扑入他怀中，竟“啪”地亲了他一口。面红耳赤的小和尚晕乎乎的，傻傻地笑着。多年后他常会失神地想到这一幕，心口疼得说不出话。

　　可是他们离开时被发现了，众人举着火把将普华寺照得灯火通明，他们被团团围在了中间。

　　是和他同住的师兄觉察到的，告诉了方丈。方丈没有打草惊蛇，和师兄尾随过他几次。静谧的月下，方丈轻转手中的铜镜，对准那身红衣。借着月光，镜中显现的竟是只九条红狐！

　　师兄吓得差点要惊呼出声，老方丈握紧铜镜，沉默不语。他紧紧拉着红衣的手，惊慌无措地站在包围圈中，老方丈一声大喝：“孽徒，还要执迷不悟吗？你可看清你身边站着的到底是人是妖？”

　　说着镜光一闪，照向了那道红影。红衣一声尖叫，以袖遮面，避开了镜光。可短暂的瞬间已叫他看得一清二楚，那镜中分明是只红毛狐狸！他心头一跳，紧握着的手立刻松开，身子也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红衣凄然地望了他一眼，知道再也瞒不住了，转头看向方丈，狠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在一声长笑中，她的身后突然冒出了九条硕大威风、妖娆亮丽的尾巴，头上的两团毛球也在瞬间变成了两只尖尖的耳朵。

　　“大胆妖孽，还不束手就擒！”方丈大喝着请出金杖，佛光大现下众罗汉摆出了降龙伏魔阵。他们早有准备，就等着瓮中捉鳖！

　　金杖红影交错，打得不可开交，红衣的九条尾巴杀气腾腾地摆动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脑中一片混乱。一阵疾风掠过，红衣一面打斗，一面向他急呼：“小灵子，快跟我走！”

　　听着熟悉的声音，他颤抖着想要伸手，身边的师兄却喊道：“师弟，她是妖怪，是要害你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他耳中，“妖怪”“害你”的声音最终盖过了那一声声“小灵子”，他颤抖着后退一步，不敢看她。却还是看到了她最后哀怨的一眼，泪花闪动。

　　金光瞬间强烈，方丈一声大喝：“妖孽，受死吧！”红衣凋零，她倒在他怀里时，他哭成了泪人，她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依旧是嗔怪刁蛮的语气，生气地瞪着他：“小灵子，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要跟我走的……”

　　那年她因贪玩从家里跑出来，在普华寺的树上遇到了蛇精。她太小，道行不够，还好被他救了下来。那个傻傻的小和尚，抿嘴的样子傻，皱眉的样子傻，笑的样子也傻。她还记得那次夜半去捉萤火虫，漫天萤火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好看极了。

三

灵隐方丈在圆寂前见到了红衣。此时月光正好，帘幔飞扬的禅房里，一个朦胧的身影慢慢浮现。

　　“你终于出现了，你肯……原谅我了吗？”灵隐方丈凝视着那团红影，潸然泪下。“红衣，小灵子老了，你却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这60年来，他一心向佛，却还是会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想到那身红衣。他在佛前忏悔，只是仁慈的佛祖给不了他答案，他永远洗不清自己的罪孽。因为那一夜，她不是死在老方丈的金杖下，而是死在他的刀下！

　　师兄塞给他一把精短的“斩妖刀”，说师父希望他回头是岸。他拿着刀，像受了蛊惑般上前，趁其不备，如师父期待的那样，将刀刺入了她的后背。

　　血如泉涌，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他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扔掉刀，放声大哭。他竟然亲手杀了她！

　　“我不怪你，你不过是想救你的师父和同门师兄弟。”

　　红衣缥缈的身影荡在空中，她笑着伸出手，想抚去他的泪，无形的虚体却触碰不到他。她流着泪问道：“小灵子，我在世间等了你60年，只想亲口问你一句，你还愿不愿跟我走？”

　　灵隐方丈泪中含笑：“我知道你魂魄不散，60年来不愿离去都是为了我，我自知时日无多，特地见你一面只是想告诉你，灵隐的一生奉献给了佛祖，小灵子死后的黄泉路却想和你一起走。”

　　他说，这一次，我不会松手了。

　　两人相视而笑，窗外竹影摇曳，还似那年旧梦，有人在耳边轻轻吟唱，门前若无东西南北路，此生可免悲欢离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