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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离乱,不如一晌贪欢
◎苏弟
春游牛首烟岚,夏赏钟阜晴云,秋登栖霞胜境,冬观石城霁雪。似乎再华丽的辞藻都不足以形容历经六朝江山的金陵,而城中千百年的兴亡逐一沉淀,滤出来的便只剩一壶陈酒佳酿。或苦或涩,回首时遗给世人的不过一声叹一句悲。叹南唐国势衰落,悲帝王命途多舛。而这帝王便是李煜。
李煜留给世人的印象大多是文文弱弱,清秀如花间词。他应当在细雨霏霏时独坐凉亭斗酒斗茶,在大雪纷飞时手持纸伞踏雪寻梅,在晨光熹微中轻拂凉阶捧书静坐。他应当在日复一日的恬淡中怡然自得,为后世留下更多诗赋,然后在恍然抬头时惊觉岁月已暮。一切文人雅事都衬他,而他只是不应在离乱江山中拥着帝位,纳着岁贡,弓着腰背,最后以一杯鸩酒沉睡于九泉。
平民百姓常云,百世修德才能生在帝王家。可于他,皇家富贵不过枷锁,绑住一颗原该浅醉风月的心。若说李煜只合诗词歌赋,不涉朝政国事,断是不可能的。若无谋略,区区六皇子怎能在太子的猜忌下得以生存十来年?他是一开始就看清了朝堂,看淡了皇位,才能醉心经籍不问政事。
显德六年,太子病逝,建德二年,中主病逝。李煜在南唐临危之际惶惶登位,从此浩渺书卷间少了一个风格鲜明的花间词人,多了一个百事缠身的南唐后主。
亡国之君多遭非议,自古皆然,只是李煜本不该承受这样的非议。因江山交予他手时便是残破不堪,风雨飘零。南唐国祚不兴,中主李璟早在其登基前便已称臣于宋,李煜何能有力回天?世人常诟病他沉迷声色,红丝罗帐为绡,绿宝玳瑁为钉,却不知那时南唐国运尚兴且太子生疑。若说江山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而这流离乱世,李煜贪欢不过一晌。
李煜奉承天命时,其词风再无瑰丽,再无旖旎柔情,再无宫闱之乐,再无晓妆初了明肌雪。留下的只有悲婉异常的《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清平乐》有许多别名,不论是《醉东风》或是《忆萝月》,唇齿间尽是春风缠绵,雨晴烟晚,诉不尽的怡然欢喜。只有李煜的《清平乐》借着平平仄仄,盛着如雾浓愁。因为此后他再也不是李从嘉,只是后主李煜。
可尘世纷繁如落梅雪乱,他拼了命去拂,回过头仍是一身素白,一场空欢。
胞弟李从善被宋掳去,驿站寄梅尺素传书皆未果,血肉至亲从此杳杳两端。乾德二年,爱子卒,不久大周后亦感伤而逝。手足散,血脉断,相携数十载的妻子轰然逝去,怎不叫人愁断肠?遥望旧年,饮酒听歌,月夜踏马,而今鸿雁老去笛声不续,故人不聚。他于悲痛中醉酒写下《昭惠周后诔》悼念亡妻香魂已去。
时光流转,他于蚀骨沉痛中悠然转醒,他想江山富丽国泰民安,他想手足相聚共赏天伦。于是尊奉宋廷,免除徭役,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他尽自己所能,却没能等来天命逆转。
开宝七年秋,宋太祖以祭天为由,两次诏李煜入京,这乱世流离果真不为刀俎便为鱼肉。他托病不从,只回:“唯盼保全宗庙,事既至此,唯死而已。”
此诏一出,战火纷飞。
只是强弱悬殊非人力可改,北宋尽围金陵,死者不可胜数。李煜明了此战既失天时又无地利,他遣亲信出使北宋,愿以五车珠宝百年臣服换万民安生。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连安睡都求不得,何来百年?之后南唐亡了。至此世间再无南唐后主,只有违命侯。
只是生在帝王家,性子总是孤傲,一颗心总是不甘。三年静坐,以泪洗面,他怎能不恨不悔?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江山仍是江山,却几度易主,今日是我,他日是谁?他在知天命之际命南唐故妓咏唱怀念故国的词作,曲弦箜篌间的一丝一缕尽奏亡国之音,却也终引杀身之祸。
满满一杯鸩酒映透他一双通红的眼,可他只是抬头望向亭阁外的风光,嘴角还噙着一丝笑。那日的汴京夏风迤逦杏花铺地,无边细雨斜织,吹散一场镜花水月。
那杯盛在夜光杯中的鸩酒于他而言定是瑶池甘露,在愁与恨中困顿的一生,而今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死,南唐民众便可尽归北宋,休养生息;一死,南唐旧臣便可解甲归田;一死,南唐帝都便可长街十里灯花落尽;一死,南唐后主便可作陪周后再点鹅黄帐中香。含笑饮鸩酒便是如此。
生于七夕,殁于七夕,他是天生的诗人,只是生有帝王命而无帝王心,一晌贪欢转而成空。四十二载岁月倥偬,流光于他不过一场春花秋月,何时了?何能了?
而今金陵仍在,何处寻古?史上建都金陵的亡国之君多遭非议,如三国后主孙皓、南朝梁武帝萧衍、陈朝后主陈叔宝。李煜同为末代君王,自然无法避免。
可孙皓沉溺酒色专于杀戮,萧衍猜疑心重苦役劳人,陈叔宝生活奢侈不理朝政,李煜何辜?若李煜果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守国十余年?
正如南唐旧臣徐铉为李煜撰写的墓志铭中所言—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
后来的岁月翩跹而过,恰如长河逝水一去难返,这多娇江山也几度易主。金陵在悠悠千秋间褪去一层颜色,再没有折扇纶巾名曰李从嘉的花间词人,只余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这有皮无骨的盛名。
可来日后人会走过金陵,领略一番钟山毓秀,领略一番凿岭埋金。他们将行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伫立在高高的皇城上。鞋底会粘上横行的青藓,指尖会划过褪色的红砖。他们或许会在日光最盛时恍惚瞧见一袭白衫倚着杏树,万丈金光下有书页翻飞,而俊朗的男子终有机会念出他最爱的花间词。唇齿相依间只盼那不是徒徒哀婉的《清平乐》—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江山离乱,一晌贪欢。岁月何其仁慈,它不再问君有几多愁,只愿愁如春水东流,赠你来世安稳,有诗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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