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良辰,邂逅梅花银簪
◎白落梅
她一袭棉布裙衫,细腕上戴一个银镯,雕着淡淡纹饰,雅致清凉,简约静美。秀丽的长发轻轻挽起,斜插一支古旧的梅花银簪。她低眉浅笑,与素净的容颜相映生辉。这并不华丽的人生却让人如逢一朵茉莉花开,好似邂逅了前世那段未了的情缘。
一直认为,能把古朴的银饰戴成一种美的女子定然气质非凡。她应该韶华当头,含蓄腼腆,质朴清宁;她应该人生迟暮,阅尽风霜,从容优雅。这看似简单朴素的饰品,并非所有女子都能佩戴得恰到好处。
小时候,每次经过老银铺总会驻足观望。柜台里摆放着各种银饰,古拙美丽。它们安静地守候着某个约定,等待来往的客人将其认领。
外婆说,她祖上是大户人家,家里所用的器皿装饰皆为纯银而制。就连做饭系的围裙带子、绣花鞋的扣子,皆用纯银装点。我曾见过她留下的物件,为民间艺人纯手工打造,镂空花纹,精致秀美。只因时光的沉淀,原本洁白如雪的银饰被裹上斑驳的印记,倒添了几分岁月的况味。
后来读鲁迅的《少年闰土》,对那个十一二岁、项戴银圈的少年生出好感。那时间,许多同学效仿闰土,去请老银匠打造银项圈。我亦有过这念头,被母亲驳回。不久后她从木柜里取一个老旧的银圆,带我去银铺打了一个小巧的银镯。这个银镯从此伴随我走过那段多梦的年少光阴。
回忆很美,因为经过的事不会重来,而我们总会在寂寥之时怀想。每个旧物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也许不够深刻,不够传奇,平淡之处却令人感动。镇上的银铺还在,老银匠担忧他多年精湛的手艺有一天会失传,心生感慨和惋惜。店里几件古老的饰物因无人问津而落满尘埃,那敲打银饰的声音亦渐次消失在悠长寂静的街巷。
浮世万千,众生一直在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路拣拾,也一路丢失,最后遗留下来珍藏着的只有寥寥几件。似乎近几年开始流行起复古风尚。以往视为残旧破损的古物渐渐被人珍视,当作是岁月的馈赠被穿戴出来,装饰如水的流年。大家爱上了朴素的美,期待可以在旧物里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光阴。
白银本是洁净之物,它光亮无瑕,映着素辉,如月光铺洒,似长风团露,清如芙蕖,洁白胜雪。后来白银被当作流通的钱币,沾染了尘浊,便与俗物相缠,再难分离。
银器从春秋时起,已经开始被当作饰品,装扮镶嵌在器物中。浊物本无心,不过是市井虚浮的修饰,又经了文人墨客的品赏,留岁于富商达贵的厅堂。直到后来成为一种风尚,被世人认作珍宝,充实了家境,饱满了日子。
雅俗的界限有如湖畔水天之影,本来同源,未曾清晰。大雅则俗,至俗则雅。金银诸多宝物若只为了满足个人贪欲,则辜负了它们原本的美好。若当作工艺品装帧年岁,也算繁华了民族文化。
雪色碎银融于火中,再经银匠敲打雕刻,绘上花鸟图案或经典故事,这浊物便有了它存在的价值,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与你做伴,共赴红尘。或为簪,秀美了佳人的发际;或为盏,沁润了诗客的灵思,借着贪欢的余醉,落下千古锦词丽句。
唐砖宋瓦成了斜阳下惹人借古伤今的断壁残垣。曾经装点着奢华宫殿的物品,或埋于尘土,被岁月深藏交还给自然;或被后世寻找,作为年代的凭证,诉说沧桑。唯有秦时明月,百代未改,亦如故人的诗文,风华经久。
银器的发展初经秦汉,融合魏晋,在唐代亦如律诗、绝句般繁荣璀璨。大唐的盛况尽显于文化艺术,以及生活诸多物品之上。唐代的银器亦随同富丽的盛世有着空前绝代的万丈光辉。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侠客行》为李白所作,他的英风豪气赋予了大唐无上的美感。银鞍白马,彰显英雄气度,最见盛朝风采。
而杜牧的《秋夕》则在银烛秋光里抒写了一个失意宫女孤独落寞的心情:“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白银雕饰的烛台分明是闪烁华丽的色彩,多少绝代佳人被冰封在楼台深处,坐等幸运之神降临。夜凉如水之时,牵牛织女星遥挂在天空,为何人间情爱苦苦不得圆满。
宋代的词笔不及唐诗那般绚烂怒放。宋代的银器亦如宋词般清丽典雅,芳香浅色。于物中见新奇,于词里见风云,便是银器时代的特色。
晏几道曾有一首《鹧鸪天》,极为缠绵悱恻。如宋时的银,精美多情,婉约生动。“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人在一个如水良辰邂逅了久别多年的歌女,回首当年相处时轻歌曼舞的佳境,误以为这人生重遇是在梦中。他执着银灯打量眼前的女子,怕这突如其来的美好稍纵即逝。曾经为他歌舞尽欢的女子如今已添风霜,今夜之后,她重整妆容,流落在烟花巷,而他依旧吟着诗句,消失于风月场。
明清时期的白银成了极重要的流通物品,汲取太多富贵气息。而银器风格亦有许多转变,它缺少了唐诗宋词的气势恢宏、清雅别致,学会与世随波。这时的银器被世人用来炫耀身份,诸多物品中,图龙纹凤,尽显富态。
再后来,这一抹绚烂的色彩被时光潜移默化,褪了风华。在灯火辉煌的现代舞台上,白银不再是主角,它只是一个平凡的戏子,淡抹轻妆,润饰着乏味的生活。也许还会有浮沉,也许会以另一种姿态高傲地存在,但它依然会坚守洁白的本质,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着离合悲喜。
那个戴着银镯、斜插银簪的女子,匆匆走过一段风景,而后在一个古老美丽的地方缓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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