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青藤疯子,如樱花凋落
◎施立松
图/南宫阁
1924年春天,日本东京樱花如雪。樱花树下,白薇与杨骚相遇了。从此,这位年轻诗人成了她的桐花万里路。
那时,白薇为爱出逃,落下一身伤病,一颗玲珑心千疮百孔。杨骚亦深陷失恋的泥潭。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在异乡的凄风苦雨里相互依偎取暖。
白薇白净秀气,雅逸脱俗,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满含淡淡的哀愁。当年,她不惜冒着被挑掉脚筋的危险,从包办婚姻的炼狱中逃出来,几经辗转,吃尽苦头,求学日本,又历尽种种非人折磨。悲惨的遭遇使她特别渴望爱情的慰藉。
白薇爱上了杨骚,像一条落岸的鱼,突然有了水滴的滋润,便死死地缠上去。她爱得透明赤诚,毫无保留,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这样的痴痴缠缠,烈火烹油,杨骚只觉烈焰扑面而来,他突然害怕了。说到底,她只是他的一个小小驿站,是他疗伤的药,他失恋的心需要一场恋爱来治疗。在杨骚的心里,初恋才是美的,才是令人久久回味的诗篇。他走了,不辞而别,欢如朝露的日子刹那间又充满了寒雨秋霜。
杨骚回到杭州后方告知白薇:“十二分对不起你,没有和你告别。”他劝白薇:“莫伤心、莫悲戚、莫爱你这个不可爱的弟弟。”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白薇出现在他的暂居处。她穿着碎花裙,雨顺着发梢淌下来,大眼睛像星星点点的火花,在辽阔的波涛里明明灭灭。来时的路费是她千辛万苦借来的,杭州曾是她千辛万苦逃离的地方,可现在,她穿越千山万水只愿随他天涯海角,做他的“降臣”。她哭泣着说:“我非爱你不可,非和你往来不可。你要尊重我的无邪气,不要把我无邪气的可爱的灵魂杀死!”杨骚却异常冷淡,大声呵斥道:“别跟来,三年后再来找你。”而后扬长而去。
那年的杭州,雷峰塔倒了,爱情也无枝可栖。白薇病倒了,昏昏沉沉,头痛欲裂,恍惚中好像有一群人按住她,挑她的脚筋,那么痛。她喊救命,喊他的名字,可是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视野外。她没钱交房租,没钱付药费,甚至没钱吃饭。后来,她卖掉了一部作品才摆脱困境。她仍然四处找他,不是对他欲罢不能,是她对自己欲罢不能啊!
杨骚逃回漳州老家,白薇的信件追来了;杨骚逃到新加坡做了一名穷教员,白薇的信又尾随而至。她像一根青藤,沿着杨骚的脚印一路疯长。杨骚在哪儿,她的心就在哪儿。她一心一意找他,肆意坦荡,仿佛满世界都是她的天罗地网。
可杨骚的心里只有初恋的音容笑貌,他爱初恋不亚于白薇爱他。他很少回她的信,偶尔回信也是只言片语。白薇绝望痛苦,她想过死,想过自杀。她用手中的笔写相思大痛,把这痛化为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她全身心付诸写作,流着泪写,伤着风写,咳着血还在写。她写戏剧、小说还有诗歌。在1927年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他回来了。
也许是生病的缘故,每到午后,她总有些恍惚,窗外的泡桐叶一片片黄了,她总能听见光阴的脚步,细细碎碎踏过她的心房。
房东太太尖厉的声音喊着她,告诉她来客人了。她缓缓起身,从窗口向外望去,窗下的人瘦削年轻,风度迷人,眼底闪出魅人的光,是他,阔别三年的他!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她顿时泪流满面,悲喜交加。四目相对时,他清凉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那如十四行诗般的忏悔,令她所有的心酸痛苦、寂寞等待都消弭无踪,蛰伏在心底的爱情刹那间又沸腾了。她在诗中说:“潜伏的爱,经过了多年的潜伏,该变为火山的冷熔岩,但你来又投进火星一点点,使我潜伏的爱呀,将要像炸弹一样地爆发!”她接纳了他,以圣母的慈悲,以情人的热烈。
失而复得,有他的岁月,她满足而欢喜。他们朝夕相守,谈诗写作,才思如洪流奔涌,上海滩的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他们的诗情画意,他们双双成了上海滩的文学新星。
终于,他们决定结婚,向亲朋好友发了请帖。良辰吉日到了,亲朋好友都来了。白薇红裳新装,笑意盈盈地接待来宾,多年苦恋终于修成正果,任谁都掩不住那欢喜。可杨骚久久不来。她心急如焚,在众人面前却不敢流露半分,直到曲终人散,杨骚仍没有出现。她在小说里都不忍写下的情节,杨骚竟在生活中给她来了一出。
婚没结成,她以凌厉之笔对杨骚大加讨伐。繁华落尽,她发现这些年,她给自己披了一件爱情的华衣锦裳,可一路的荆棘一次次刮破它、刺穿它、蹂躏它。
唇枪笔战之后,身心俱疲的两人冷静下来,决定合出一本他们的情书集《昨夜》。取名“昨夜”,意为“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白薇在序诗中写道:“出卖情书,极端无聊心酸。和‘屠场’里的强健勇敢奋斗的玛莉亚,为着穷困到极点去卖青春的无聊心酸!”
万念俱灰后,她采取了一种决绝的姿态:她要了结与杨骚的情爱,断了自己的痴念,于是她把情感的最隐秘处公之于众,也为两人的感情画上句号。近二十万字的《昨夜》出版,是一场为爱情公祭的盛宴,它像一把匕首割断了他们之间的朝朝暮暮。
然而,抗战后期,他们又重逢了。在重庆,体弱多病的白薇旧病突发,几天几夜昏迷不醒。杨骚对病中的白薇照顾得无微不至,七天七夜衣不解带。看到曾经爱过的女人因自己的过错而身患重病,杨骚有了忏悔,他请求原谅,渴望重新开始,要好好弥补她。朋友们也希望他们能握手言和。
也许,哀莫大于心死,白薇对爱情心有余悸,历经千帆,她断然拒绝。她刚能起床,就扶着拐棍,拖着病躯,回到了自己简陋的小屋。她说:“悲剧我演够了,再也不愿做悲剧的主角了。”
情伤,爱殇。杨骚明白今生与白薇修好无望,他远走南洋,与当地一位华侨女孩结了婚。在南洋,他每月薪水不到70元,却寄50元给白薇。白薇再没有恋爱结婚,自我放逐到北大荒和新疆,独自一人,终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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