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97年,武则天的大周神龙元年六月初三,在洛阳城西市的刑场上,一对生死冤家——李昭德和来俊臣,终于站在了一起。
洛阳城连续几天的酷热今天突然消退了,从早晨起,浓云就开始从四面八方向洛阳城的上空聚集,黑压压、密层层的云互相拥挤着、撞击着、撕扯着,宛若夜色里海面上汹涌的波涛。
不止是刑场上的百姓,深宫里的武则天也在仰望着天空:刑场上的两个人,都曾经是她的心腹,却像两只不能在一个山头共存的猛兽,争来斗去,两个人头上都扣上了谋反的帽子,既然无法偏袒谁,就干脆让他们到阎罗王那里去争个明白……
刑场上,李昭德昂首挺胸地站着,他,是大唐忠良李乾佑的后代,是曾经劝阻武则天立侄儿武承嗣为储君的大周宰相,是令众贪官庸吏侧目的铁血大员。死,他并不怕,死,也要死出自己的尊严。
来俊臣的头无力地垂着,他,是一个市井赌徒的后代,是一个靠着告密和千奇百怪的酷刑发迹的死囚,是让所有大臣和百姓谈之变色的“酷吏之王”。死,并不出他的意料,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是和自己的死对头共赴法场。
刑场早早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里有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还有来自西域的商贾。在五颜六色的装束中,晃动着许多扎眼的白色,那是些全身缟素的人,虽然大多是老弱妇孺,但他们却拼命地往前挤,全然不顾守卫法场的军士们的喝骂和推搡。
云越积越厚,白昼几乎已经变成了黄昏,几滴温热的雨滴从云缝里抖落下来,落在了李昭德仰起的脸上,也落在了来俊臣低垂的头上。
李昭德相信那是泪,是老天爷怜悯自己的泪。为官以来,自己一直以成为朝廷柱石为目标,对朝廷、对则天女皇忠心耿耿,为了江山社稷,他可以开罪炙手可热的皇侄武承嗣,可以叫板气焰冲天的宠臣来俊臣。皇上曾经说过:“我任昭德,每获高卧。”这话语至今还在耳边回响,可皇上却似乎并不想永远高枕无忧下去,他李昭德今天就要身首异处,唯一感到幸运的是,和他一起上路的,还有来俊臣,这个千方百计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奸佞。
来俊臣相信,那些落在自己头上的液体,是血,是自己心头溅出去的血。当初自己从死囚牢里放出来并加官晋爵,靠的是则天女皇的恩典,打那时起,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做皇帝的一条狗,只要皇帝厌恶的眼神朝哪里一瞅,他就会率领着手下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一番,哪怕对方是皇亲国戚、朝廷命官,都难逃他的铁齿钢牙。可今天,皇帝居然要处死自己,而且是和被自己亲手定成谋反罪名的李昭德一同执行,他的心里,怎么能不滴血呢?
浓墨泼就的云层几乎已经压上了房顶,行刑的军士把两个人从囚车上押下来,云层里传来隐隐的雷声,人群里也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怒吼,这吼声,交织着敬重和憎恶,激荡着悲愤和酣畅。
一直低着头的来俊臣使劲把头抬了起来,他盯着李昭德,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就是这个不识趣的老头,前前后后和自己斗了好几年。三年前,他是宰相,用铁腕把自己贬出了洛阳,但那场交锋,自己并没有输,因为随后他的群狗疯咬战术,照样把李昭德从宰相位子上扯了下来,而且一下子把李昭德贬到了岭南,李昭德摔得比自己更惨,这第一个回合,自己无疑是占了上风——蝼蚁把大象扳倒了;三年以后,当李昭德戴着八品监察御史的乌纱回到洛阳时,自己已经是四品的司仆少卿,送上门来的死敌岂能轻易放过?自己的小手指轻轻一拈,一顶谋反的大帽子就扣到了李昭德的脑袋上。如果不是因为后院起火,被自己的心腹密告自己谋反,今天在刑场上监斩李昭德的,应该是自己。纵然如此,自己也未必算输,以自己贫贱如狗的命换一条宰相的命,谁能说清究竟谁胜谁负呢?可惜自己的嘴里被塞进了木球,不能说话,否则,他真想问问李昭德:两败俱伤,你究竟图个什么呢?
突然,来俊臣愣住了,他分明看到李昭德含着木球的嘴边,淌出了一行鲜血,血里还和着断裂牙齿的碎片!
“喀——”一道电光闪过,刽子手的刀闪电般地落了下来,两颗人头骨碌碌滚了出去。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老天开眼了!”
大雨,倾盆而至……
这一声惊雷,也让皇宫里的武则天心里微微一颤。两个自己曾经的宠臣,就这样离开自己了?
雨根本没有停的意思,老天把积蓄多日的苦闷全宣泄了出来。刑场上,军士们的防线已经被百姓们冲开,偌大的人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紧紧裹住了来俊臣的尸体,人们撕扯着来俊臣的尸体,践踏着来俊臣的骨肉,转眼间,来俊臣那曾经伟岸的皮囊就化成了一摊乌黑的泥水。
李昭德静静地躺在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将他的头颅安放在了身边,尸体上,盖上了一张崭新的草席……
消息传进深宫,武则天猛地站起,她知道:来俊臣和李昭德这场争斗,再也不会延续下去了——李昭德去的,是天堂,而来俊臣去的,是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谁胜谁负,李昭德说了不算,来俊臣说了更不算,甚至自己这个圣母神皇说了也不算,天下的百姓说了算!
事隔不久,来俊臣全家被诛,家产没入国库,而李昭德被追赠为左御史大夫,后又加赠为司空。大周朝风行十五年的酷吏政治也随着来俊臣的死而渐渐销声匿迹。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六·酷吏上》记载:“俊臣将罗告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张易之等,遂相掎摭,则天屡保持之。而诸武及太平公主恐惧,共发其罪。乃弃市。国人无少长皆怨之,竞剐其肉,斯须尽矣。”
公元697年夏天的这场暴雨,被永久地留在了历史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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