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柳,眉暗不禁秋
◎木儿
此去柳花如梦里。这一梦,就是300年。
我本名杨爱。但多年后人们冠我秦淮八艳翘楚之名时,都只记得我叫柳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是秦淮河边的风尘女子,只是多了颗善感柔软的心。
沽酒赔笑的生活,我早已厌倦。我相信终会有个男子,带我离开这浊浊红尘。
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但看的人多了,才知世间男子能得我倾心相许者,实在少之又少。我爱的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仍能谈笑自如、容色不变的英雄人物。
陈子龙,是晚明党社中的魁首人物,登高一呼而百应,是我心仪已久的男子。
那年江南花红柳绿,我长衫儒巾独自前往松江,递上名帖自称“女弟”。子龙本是谢客不见的,却因我的这张帖而开启了他书斋的门。
有些事是注定的,就像子龙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禁怦然心动。他谈吐严谨,气度儒雅。而我虽一身文士装扮,却未能掩住眉梢那缕款款之意。他是懂得的人。
子龙常带我登山眺望。那时天高云淡,子龙常常看着出神,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虽然人在我身边,心却早已在千里之外。他是我爱的男人,却也是这个时代的男人。
那一刻我心底感到绝望,也在那一刻才意识到,我也不过是个凡俗女子。
子龙,他始终不肯给我婚姻的名分。他一直向我诉说着他的理想:“大丈夫国事未成,何以家为?更何况,我随时都可能战死沙场。小爱,我给不了你幸福。”
我凄然地笑,一切都不过是借口。我要的,只是陪在他身边,即使一起葬身荒漠,也是幸福的。
男人,总是用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难深爱着他们的女子。子龙神色肃穆,我知他心意已决。我也明白,子龙不负天下人,只会负我柳如是。
那晚天色澄明,寒风扑面。我转身,眼泪夺眶而出。子龙的书斋在我身后闭合,吱呀的声音与当初开门时一般无二。当年那一刻在我心里燃起了一盏温暖的烛火,而这一刻,我却分明听到了碎裂的声音。同时破灭的,还有爱情。世间再无男子,能得我一片真心。
后来我选择了钱谦益。那年我24岁,而他已经花甲。他不是个碌碌之人。家资丰厚,文才出众,年纪虽大,前途依旧无限。
此时的我,已经累了。于是托人将自己的诗词拿给钱谦益,如此一来二去,我和他私交渐深,不久便嫁给了他。
这场婚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独独没有爱情。可是在那样的年代,爱情是奢侈的。生活迫人,而我已经学会了隐忍。
钱谦益终究老迈,我不爱他,到后来才看到他生性软弱,于是连仅有的敬重也荡然无存。我和很多男人来往,人们对我嗤之以鼻,说我这个青楼女子,即使嫁了显贵,也改不了本性。
和钱谦益去浙江游玩,被人追打。我冷笑,世人都说钱谦益因我而废,他们怎会知道曾经陈子龙因为他们而负我。世俗之人,只认同女子应谨守妇道,怎知我所坚守的,原比他们以为的更艰难。
这个世道兵荒马乱、是非混淆,我不过是个渴望自由、敢说敢做的女子。午夜梦回,突然想念子龙,心里隐隐作痛。我已嫁做他人妇,今生一腔真情终是要白费了。
李自成的烽火燎燃了曾经固若金汤的北京城。钱谦益心中惊惧,我却不慌不忙,陪他去金陵上下打点。我以青楼女子之身,为他赢得了障北长城的美誉,说来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然而好景不长,清兵南下,金陵城破。一向张狂不羁的我心中也是恻然,子龙,你现在在哪里呢,想必你此时的心情也与我一样吧。
再次和钱谦益在西湖泛舟,景色如旧,但人事全非。我备了薄酒,浅饮了几盅,便劝他以死殉明。忠臣不事二主,我虽是女子,却也可以无怨无悔地追随他于黄泉之下。
钱谦益听到这话,脸色忽阴忽晴。等他点头答应,我先站起身来,他却伸手一探湖水,说:“水凉。”
这两字一出口,湖水再凉也凉不过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气,便向湖中跳去。
世人都说我水性杨花,但有几人能有我这般决意?钱谦益名重一方,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牢牢抱住我,自己不肯赴死还要阻止我。
我抬起头来,西湖的天色澄明,像极了我和子龙分离的那天,有那么冷的风。我的眼泪涌出来,这一次,我哭的是自己的失落和命运的不公。
钱谦益很快就为自己的背叛找到了借口。他剃掉头发,一本正经地开始编撰明史。我则心灰意冷,终日流连声色。既然连最后的坚守都被否决了,那就让我一醉涂地吧。
钱谦益很快又惹上了麻烦,因门生写诗讽刺清廷,他被牵连在内,锒铛入狱。钱家大难,他的家人如鸟兽散。只有我陪在他身边,风雨里从不曾离弃。虽然我鄙薄钱谦益的为人,但他是我的丈夫。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我应该在他身边。
为了救他出狱,我倾尽家产。而这次牢狱之灾却让他醒悟,决意反清,这让我看到了一线曙光。我又想起了子龙,其实在我心里,他从未离开。
但是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子龙在浙东起义被镇压,在押解的途中,他毅然投水而死。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坐在铜镜前,脸色瞬间灰败。我爱了一生的男人,死了。我们分离后没再见过,牵肠挂肚了这么多年,到这一刻终是心如死灰。
钱谦益暮年残烛,以高龄离世,我很平静地守着他。钱家人迫不及待地催着我放还所有财物,而我的心早在别处。钱财名利,我从未放在眼中。但这些见利忘义之人,我不会轻易让他们得逞。我写下一份状纸,说他们趁着家主新丧,逼死主母。然后回到房里,抽出三尺白绫,细细地打了个结。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在微笑,这个尘世,我是彻底厌倦了。世人如何看也由得他们去,至少我自己觉得这一生,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
白绫在喉间渐渐收紧,我的眼神开始迷离,仿佛又看到了子龙。他站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书斋的门,轻轻喊我“小爱”。这个世间,只有他还记得我的本名,即使我已面目全非。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繁红落幕,铅华洗尽,原来真的不过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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