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一捧花香伴流年
◎西 泠
初心逢君骨生花
岁月繁苦,年华厚重,很多年后,即使她拥有了尊贵无比的身份,可是她璀璨的星空中,最光芒夺目的那一颗,已经化作流星,曳出她的生命。大唐仪凤三年秋,带领诸人在离宫避暑的唐高宗李治与武后为了庆贺丰年,决定在咸亨殿大宴群臣。镇守在九州各处的李氏家族纷纷向离宫汇聚,太平公主却一点不急,整天和上官婉儿一起清净度日。于是,宫中派出一队军马,奔行数百里,专门来接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想,倘若前来的不是那人,定会无功而返。这一路走来漫长而纷乱,可她永远记得李贤走进她生命里的那刻风驻尘香。
阳光明媚的午后,太平公主宝妆妙颜,倚在美人靠上小憩,婉儿则手持书卷,望着水面一片怅然。
她记事很早。从她记事起,就和母亲生活在掖庭,那地方寂静灰暗,母亲的教诲言犹在耳:孩子,你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你必须变强!
她没有辜负母亲期望,一首《彩书怨》引起了武后的注意,她终于离开了掖庭,进入习艺馆,结识了大唐明珠太平公主。
此时,她的思绪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太平!快出来,不要顽皮了,父皇母后都在等你!”
婉儿心头一颤,手中的书掉落在地,抬眼望去,目光便落在了那男子身上。太平公主有很多哥哥,然而可以用责备的语气向太平说话的人,只有当今太子李贤。
婉儿躬身行礼,默默退至一边,然而匆匆而来的李贤却在看到婉儿时止了脚步,秋香色的轻绢纹裳衬得她肤白如玉,袖口绣了杏黄青翠的小朵繁花,浑身散发着似水的雅然。李贤目光凝在那张芙蓉面上,若有所思。
他将她掉落在地的书拾起,却在看到书中的批注时微微一怔,下一秒便爽朗地笑出声来。
婉儿愕然地看着他。
李贤望婉着儿莹然生辉的剪水双瞳,念了一首诗,正是她的《彩书怨》。
李贤笑说:“想必你就是太平常挂在嘴边的上官婉儿了。”他曾无意间在母后那里看到那首被工工整整写在碎花小笺上的诗,又得知作诗之人是个小姑娘,今日一见,当真蕙质兰心。
婉儿不动声色,微垂眉目,双手交叠压在裙裾之上,维持着完美无缺的举止仪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胸口传来的节奏如鼓点跳动。
“皇兄,你们每人都有一大堆家臣门客,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婉儿,你可不许和我抢啊。”太平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李贤爽朗地笑出了声,婉儿却因此羞红了脸。
在这场红尘初遇中,婉儿看到了李贤的真容。他不像是曾经编纂重注《后汉书》的书呆子,而是个明盔亮铠的英武青年。婉儿情树上疏落的小黄花随着李贤的出现三三两两坠下,落英满地。
当李贤的车马离开时,队伍里多了一辆华贵的双马小车,里面坐着太平和婉儿。
那日,酒过数筹,皇帝诗兴勃发,带头吟诗,太平公主将婉儿荐于皇帝前,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婉儿身上。
只见她不施粉黛,仪容娴静,神态自如,眸子清澈,虽年纪尚幼,清丽容颜已然颠倒众生。婉儿知道,此刻是自己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了。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誊好的诗稿呈于皇帝。李治看后微微一笑,将稿件传与武后,武后也笑而不语,将诗稿放在桌上。直到辈分最高的霍王李元轨站起身来,请求圣赐。
老王爷将诗稿拿在手里,看了数遍,众人正疑惑间,他哈哈大笑,说道:“老朽耽玩诗书四十年,竟不如一个小女子!”
上官婉儿这一生的文名,便是由霍王这声赞叹开始的。那天,婉儿不仅赢得了所有人的瞩目,也赢得了一颗爱慕之心。
她回到偏殿,尚未坐定,宫女已禀太子府有礼送到,是一盆开得正艳的并蒂花。
花开并蒂,风雨相依。
只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步步惊心的背后,身边执手之人,可以相守白头吗?
半生惊梦梅花妆
当太子妃代表太子前来讨要婉儿的时候,太平公主拒绝了,但是,当武后亲自来“借”婉儿时,太平却一时无言。备位伺书,这是上官婉儿生命中的第二次飞跃。婉儿有时候回想往事,总感觉这一年在她人生中格外短暂,却又格外漫长。
腊月的一天,婉儿照旧往公主宫里去,却与李贤不期而遇。
他微微一愕,迎着婉儿走来。细雪纷落在他的鬓发上,更映得他一张脸丰神俊朗。婉儿心里一阵慌乱,竭力避开他深邃的眼神,将脸侧过去。
李贤只是叹了口气,“一向不见,别来无恙?”他轻声在她耳边说,而后越过她大步走开。院外传来骏马嘶鸣,在一边观看的太平走了过来。
“我这个哥哥对你还真不错。”太平公主半真半假地打趣。
那天夜里,她在床上躺了良久才昏昏睡去,继之而来的是不断的梦。在梦里,她一次次与李贤四目相视,呼吸相闻。他一次次凑近身来,似有所言。最终,都化成一片片破碎的残影。
醒来,眼前一片虚无。玉指拈了一片被风雨带到窗台上的并蒂花瓣,吸足了水的饱满,指尖略一按压,便渗出鲜红的花汁,刺得眼睛有些灼热。
有些迷惘,倘若再让她选择一次,她是不是仍会拒绝他?
在她思之未果的时候,皇帝终于率领诸王群臣从离宫回到了长安。
仅仅几个月,婉儿已经不再是掖庭里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儿,也不再是习艺馆里坐在角落的太学生了,她现在是武后身边炙手可热的一颗新星。
但当婉儿在梦寐中辗转反侧时,脑海中仍然时常会浮现出李贤微笑着靠近她的画面,这一年婉儿16岁,李贤奉命监国。
李贤再次发动对婉儿的进攻,他每日给婉儿送礼物,有时是一叠锦帕,有时则是丹青画卷。
婉儿并非不为所动,她对李贤早已情根深种,只是两人之间隔着的鸿沟让她寸步难行。
一日,婉儿携着天后指令到太子府上,他抚着她的脸颊,郑重地将唇印了上去,气息交融中吐出最动听的尾音,“花开并蒂,风雨相依。”
那么轻的一句话,却镌刻在了时间的永恒里,从此,地老天荒,听到的人再无法忘怀。
千般旖旎,万种妖娆。婉儿婀娜的剪影映入帐帷,她终究颤抖着与他十指相扣。
一个是流金锦袍,一个是碧绡衣衫,二人皆风姿出众。情思遥系,情弦暗牵,这世间最动人的莫过于女子羞涩的幸福。
可这一切落在武后眼中却是极不如意。
“娘娘……”她的额上渗出细汗,如不经意沾染露珠的花蕊。
“婉儿,在这深宫中要学会不动心。你的脸即便没戴上面具,也要喜怒莫测,千万别让人轻易看透心事。”武后微微一笑,将手中方才摘的白莲弃之于地,“这白莲是我随手采下的,原以为它只是初绽,正等着它开到最美,可惜未成佳话,便已凋谢。婉儿,你想不想多些日子留在我身边?”
婉儿长睫低敛,遮住眼中重重雾霭,她俯身跪下。龙喉之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玲珑剔透的她不愿做地上那被遗弃的白莲。
此时,有人举谏李贤失德,宫中派出官员审理此案,而后在东宫搜出大量盔甲和兵器。
奏章报进宫里,皇帝的身体有如风中残烛。
婉儿秉承武后懿旨亲笔写下废除太子的诏书,她落笔时想到他们的初遇,想到李贤率领军马奔行的英姿,想到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李贤微笑着贴近她的那一瞬间。然而这一切,都已随着她亲手写下的诏书灰飞烟灭。
太子贤被废黜,贬至巴州。
彼时,武后对跪伏在地的婉儿说:“自己去领罪吧,黥刑!领罪之后,你依旧跟着我。”
从此她的额头上多了一块小小的疤痕,那是永远也洗不掉的刑罚的象征。
李贤离开皇城那日,婉儿去了太子府,她画了精致的妆容,甚至在额头上绘了一朵梅花遮住伤疤,她依旧明艳动人,可他不再是那个明盔亮铠的英武青年了。
李贤无声地站在庭院一隅,在与婉儿擦肩而过时低声说:“这个时候,很开心你能来看我。”
望着李贤的背影,婉儿眼底一片氤氲,仿佛什么东西破碎了,流淌一地,那么哀伤,那么无奈。
婉儿怔怔地站在雨水里,一声压抑的呜咽逸出喉咙,身子一晃,无力地倒在地上,所有的哀恸、隐忍、坚持,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的世界从此寂寞了,没有他的地方,处处都是高墙。
遥远的地方,似有沉沉钟声,伴随着凉风,依稀旧梦。多少年少轻狂,都已轻掷。从此以后,天高地远,再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当新太子李显满含爱意地站到婉儿面前时,却再也触及不到她璀璨如花的笑靥……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