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雁叫霜晨月
◎秦弋天
惨惨然,戚戚然,寂寂然。
无梦无醒,无悲无泪。一切都变得死灰般麻木。
他抬眼望时,只觉今夜的月色有些诡异,纤细的月牙上隐隐泛着潮红,像是撕咬过猎物后沾着血渍的狼牙。雁叫霜晨,鸡鸣楚空,烈风席卷时,一切复归沉寂。这夜静得怕人,像是毫无征兆地坠入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永远安眠。
我是谁?他仰天长啸。他是西楚霸王,是汉军的手下败将,还是仰仗乾坤书写历史的传奇项羽?江东子弟追随他至今,此时已同他一样疲惫。或倚树憩息,或沉沉睡去,或怀望月光,洒下几滴思乡泪。
在这万籁俱寂的暗夜,忽然传来一阵渺茫的歌声。如梦如幻,令人觉得不真切。可所有人都从半梦半醒中惊起,环顾四周,面面相觑。风中的歌声,分明是楚地乡音啊,那歌声扯破夜的静谧,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暗黑中显得异常突兀。
帐外的兵士纷纷而起,顺着歌声向风中望去,却无处寻觅,只见一片离散的风。
他大惊,难道汉已经得了楚吗?不然为何会有这般多高唱楚歌的人?一定是汉得了楚吧,他想。望着帐外明月,将杯中血色烈酒一口饮下。
酒色如血,盛下半盏明月和半盏美人泪。如今的明月依旧是秦时明月,只是明天它又该是姓汉还是姓楚?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他自斟自饮,满腹忧愁。
连虞姬的剑舞,乌骓的嘶鸣,都不能解他心中苦闷之一分一毫。昔时写下破釜沉舟传奇的霸王,如今,当真穷途末路了。
借酒一杯,祭奠今夜相伴的月光。雁叫霜晨时,他如风卷残云,翻身上马,八百壮士跟从,从南面突出重围,纵马奔逃。天亮时汉军发觉,连忙派五千骑兵追击。
项羽迷了路,问一个老翁该如何走。老翁让他向左,他向左走去,却陷入一片大泽。
他渡淮河,到东城时,手下骑兵只剩了28人。只28人,却个个骁勇,个个忠心。这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与寄托。而身后,却是前来剿灭他的几千骑兵,光是掀起的尘埃就能将他们全部淹没。
这场仗,真是场不死不归的硬仗。
他笑了,大不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今日该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于是面对蠢蠢欲动的汉军,他反倒变得异常平静,侧身对手下说,天欲亡我,非战之罪。今困于此,定要为诸君快战,杀个三进三出方才痛快!
霸王!他当真是霸王。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只视作帐下豪饮,与君同醉,方才痛快。而追随他至今的将士是他大幕将落的最后观者,定要为他们演一场出生入死的大戏,方才不负众人。
叫手下看看,他们一路的追随没有白费,他还是气贯古今的霸王;也叫汉军看看,告诉他们自己的困顿实乃天数,并非人为。于是斩将、刈旗,西楚霸王的热血在最后一刻被点燃。熊熊火光下,他将汉军视作无物。他鲜血满身,鬼门关三进三出,却无人奈何。
他对汉军是这般轻屑,虽是败了,也要用这种方式折辱。
天昏地暗,世人只觉一道刺眼的天光射向乌江上方,正惊疑间,他已斩杀汉军几百人,凯旋。最后一次的凯旋。
他笑了,问手下,如何。目光中含着凄凉的狡黠与得意。
手下心痛,泣不成声,拜下说,如大王言。
如果此时刘邦身在汉军,面对神人一般的项羽,他会不会肝胆俱裂,无法成就汉家霸业?也许会,也许不会。毕竟在多年的交锋中他太了解这个人了,像了解自己。西楚霸王可以被铭记在史书上,却终究不能称帝。他虽有顶天立地之勇,却无容纳苍生之心。
所以这千古之战,霸王必败。只能用这一曲悲歌来铭记他骄傲的过往,也迸发出生命终结前最灿烂的光彩。
血染铠甲的霸王欲东渡乌江,抬步时,想起昨夜的阵阵楚歌,又忽然止步不前。不能回去,不能就此回去。昔时他带了八千子弟渡江而去,如今只他一人回还。纵然天数如此,他不愧天地,却也无颜见江东父老。
心爱的女人已先他而去,八千子弟为他捐躯,此时失去了这两者的他,又该是谁?又该如何踏上东渡之船?
他不是刘邦,可以负尽天下人。他是项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项羽。他身上固然也背负着家国恨,更多的却是粘连不断丝丝缕缕的感情。八千子弟已为他折腰,美人又为他饮剑,此时的他无根无落,是遗世独立的英雄。英雄该有英雄的结局,霸王该有霸王的宿命。更何况天欲亡他,他又何惧。横竖不过一死,他若怕了,就不是那个逐鹿天下的西楚霸王了。
于是他尽情地叫嚣挥洒。这天地这乌江,全变了色改了颜,霎时间成为他遗世独立的巨幅血色帷幔,供他尽情演绎这泣血的绝世悲歌。
霸王斜视着乌江东去,残阳如血,映红了他的面,宛如他最熟悉的血色。
他仰天长啸,莫名的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如利刃割破他的长啸疾呼。一天一地一霸王,留一个魁伟又无力的身影,渐向西行。
最后一瞥,他想将记忆留给身后的岁月,却一眼瞥到了故人吕马童。吕马童如今已是汉骑司马,故人相见却是在如此境地,多少有些尴尬。
项羽却哈哈大笑,在最后一刻遇见他,也不算差。
他道,听说汉以千金、邑万户得我项上人头,既如此,故友相逢,我便送你个人情吧。
在众人错愕不及时,他已抽出腰间宝剑。那宝剑泛着隐隐血色,透着入骨的寒气。这一次,他再将那斩荆斫棘的利剑横斜,却是对准自己的脖颈。在乌江边最后一次倒下,做了个横贯千古的梦。纵然青史成灰,他依旧眠睡。
原来,生是可以这般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死也是可以这般从容不迫、大气凛然的。这才叫谈笑生死,气贯日月。
霸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大气从容,那份豪情霸气足以令天地霎时黯淡,成为他的陪衬。于是此前所有破釜沉舟的战役皆可不计,只这最后的风霜凛冽,便足以让天下人知晓,孰为王者。
霸王依旧是霸王,在最后一滴鲜血的浸染下,更显苍凉。
刘邦最终坐了天下,自古成大事者皆英雄,只是他这个英雄是时势造出来的,不像项羽,气度天成。只有项羽,于人凛冽无情,对自己也凛冽无情,最后还是将最为凄惨壮烈的结局,留给了自己。
楚歌唱彻,不知归期,尘埃落定,追溯足迹。正如同那段随风而散的历史,可以叩问,却无力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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