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香
苏子澈
秋日昏昏,一场凉雨不期而至,福宁殿外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宫女,低头垂首,淋着雨,不敢出声。
“楚典饰,你这是何苦呢?官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快起来换身衣服,小心淋坏了身子。”一袭明黄衣裳的贵妇人摇头叹气道。
女子不卑不亢,“妾身微贱,当一个典饰心意足矣,不敢僭越,还望官家成全。”
面前男子冷笑一声,“诏告内务司,罢去楚典饰之职,命其在皇宫偏院洒扫,永世不得出宫。”说罢,他甩手离去,边走边道,“不日便举行一场斗香赛吧,胜出者得典饰之职。皇后今日便亲自为朕焚香磨墨吧。”
皇后颔首,微微叹气,对女子耳语:“木心,你呀!当真是木头心,本宫也救不了你了。”
进了殿内,皇后半日不敢言语,只看官家飞白临字,半响才道:“官家,木心年方16,永世洒扫……却是可惜。”
图/南宫阁
官家冷哼一声,“她不过是为了昌王,朕偏要她知道,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朕的,昌王争不过朕。”
木心被几个小黄门带入清冷的洒扫院内,一个年纪小的黄门悄声道:“木心姐姐,日后自己珍重……”
楚木心微微一笑,发梢尚挂着水滴,在这绵绵秋雨中,宫内的人毫无半点诗人笔下的情意绵绵,有的只是阴凉冷寂。
在别人眼中,能从小小尚服局内人被官家封为娘子,于任何人来说皆是无上荣耀。她竟不应,甚至触怒官家,被软禁至此。恐怕这宫里的人,都要看她的笑话了。
木心苦笑,收拾好简陋的屋子,打开包裹。除了日常用物,只有笔墨纸砚和几卷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宣纸。她捧起纸卷,轻柔地展开,那是飘逸俊美的飞白体,昌王赵颢的墨宝。人生苦短,她只求一方安隅,能捧着一段似水柔情,焚着他爱的香。
铺好纸,研好墨,木心坐在桌前开始临摹昌王的飞白字体。这字体十分好看,本朝太皇太后曹氏便擅长此体,昌王的一手好字也出自太皇太后的教导。然而,木心又微微心痛,曹氏偏袒昌王,官家心中不忿都暗自堆积于昌王,然而昌王毫无察觉,依然是忠君爱兄,其实已惹了一身猜疑,稍有不慎便要惹祸上身。
木心不过是个遥遥望着他的小宫女,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木心与他的交集寥寥可数,每每为官家焚香时,昌王与官家相对而坐,曾夸赞过一句,“此香甚好,不知是何人所配,倒是蕙质兰心。”
木心恬然笑道:“殿下谬赞了,奴婢不过添了几味醒神的香罢了。”
官家只是冷眼瞧着,“宫中比此香更好的也多了去,你只是少见多怪罢了。”此后官家虽无言语,却再也不让木心焚那特调的香了。
昌王也住在宫中,但偏居一方,木心也不曾有很多机会见得,只曾在为太皇太后熏衣送入宫殿的路上碰见过他。他只是笑道:“焚香的内人,本王再未闻过那样好的香,不知那香叫什么名字?”
木心垂首道:“那是奴婢自己调制的,并无名字。”
昌王若有所思道:“不知内人芳名?”
“奴婢贱姓楚,名为木心。”木心的一颗心也非木头所制,扑棱扑棱如小鹿乱撞。
“那便叫木心香吧,也是雅名,香气袭人如内人一般清雅秀丽,倒不知可否赠本王一些?”昌王温文儒雅,广袖长袍,衣饰素净,倒像普通文人雅士,不如其他王亲宗室那般奢华明丽。
宫人私相授受是大罪,他不知晓。木心颔首应下,“下次遇见您,奴婢就将香给您。”
他欢欣道:“如此甚好,本王今日在太皇太后宫中随手临了几张字,皇祖母不愿将本王所写之字留下,不如赏了你吧。”
那是几卷俊逸的飞白字,太皇太后不留,是为了避嫌。木心却心中大为所动,那墨香氤氲,倒如眼前这个单纯的少年一般纯粹。
他从小也是宫中长大的尊贵皇子,宫院之中曾尽是他的天地。然而,兄长已经是官家了,虽然他还居住宫内,行为用度却不能与往日相比了。他并未意识到,宫中禁忌也是他需要避讳的。
木心知道,却无法抗拒那个要求,那不过是他爱的香,是她专心为了他喜欢,才特意调制的香。
围炉,煮了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取了小心翼翼摘下的花瓣,不沾手不沾人气才有幽远高雅的香气,木心一步一步仔细地煮着香,制成一团一团精致香饼,放进亲手缝制的锦囊中,穿好黄金线绦。整日带在身上,又怕香气外露被人发觉,扎紧香囊,悄悄剪下衣襟内的一小段锦,包好香囊。遇见他的机会不多,只好日日带在身上,期盼着能再遇见那俊朗少年。
一月有余才得以再次见他,恰巧为太皇太后送去熏衣时,木心多留意几番,才寻了机会赶上他,木心轻声唤他:“殿下留步。”
他蓦然回头,认出她,浅笑道:“内人可是要将木心香赠予本王?”
木心点头,小心翼翼地捧出锦囊,道:“奴婢日日带在身上,只为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遇见殿下。此香由清晨露水煮沸,添了几味草木,又加以零陵香细细研磨而成,磨好后再添以素心香混合晾晒,才得制成香饼,焚时味道清雅,殿下不妨一试。”
昌王浅笑,“多谢内人美意。想来在室中焚此香,研习书法,又能想起内人的馈赠,心情定然十分舒畅。”
“好一个佳人赠香。”威严而庄重的妇人缓步走来。木心一惊,连忙跪地道:“太皇太后万安。”
太皇太后脸色凝重,厉声道:“是官家派你来的吗?宫人私相授受乃是大罪,你为何陷害昌王?”
木心愣然,看着旁边的昌王,又看眼前太皇太后威严的面孔,心中登时委屈万分,垂首道:“太皇太后明鉴,奴婢只因殿下喜欢木心香,才精心制了送来,并无半点加害之心,此事别人并不知情。”
昌王微微皱眉,拱手向他的皇祖母道:“皇祖母,是孙儿上次向内人讨要此香,她并无陷害之心……”
太皇太后面色凌厉,摇头叹道:“颢,你已经长大了,皇祖母无法时刻护着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在这宫中,终究危险啊。楚典饰是官家身边的内人,她该更忠于官家,还是忠于你?若赠香之事外露,你如何在宫内自处?”
昌王不敢言语,只得将香囊递回木心手中,惭愧道:“有违内人美意了,皇祖母之意,不敢忤逆。”
木心紧紧攥着香囊,泪水盈目,没人看到。她不是官家陷害昌王的棋子,却被太皇太后护孙心切,当成官家的阴谋。官家若是知道了她私下赠香于昌王,定然更视他为眼中钉。
两难的局面,终究都是她的错。木心暗下决心,宁死也要护着昌王。
那日被太皇太后罚跪半天,木心才得以起身回去,腿脚酸痛,回到房中天色已晚。却不料,房中竟来了几个内侍,拿着官家的诏书,一脸笑道:“楚典饰,您有大喜事啦。”
木心再次跪下,却是听得真切,自己被册封为楚娘子,侍奉官家。
木心的身体却瑟瑟发抖,丝毫没有喜事临门的欢愉。天子一句话,便可定夺她的性命。官家定是知道了此事,但为何要封她为娘子?也许是想利用她陷害昌王,又或许是变相地处罚她?她露出苦楚的笑容……
阴凉秋雨随心而至,夜半她四肢冰冷,穿戴整齐,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直直走向福宁殿。她跪在殿前,恳求官家收回成命。她不愿,她不能。
一纸诏书,给她带来的也许是无尽荣华,陪伴天子左右,日后若有子息,更是人上之人。
可这诏书一下,昌王便再也不会相信她了。她赠香不是出于官家的意思,不是为了陷害他,暗算他,更不会听从官家的意思陷他于不义。
她不敢奢求他眼中能有她的身影,也不奢求他记得她的名字。她却不能让他怀有对她一丝半缕的厌恶,不能让自己一辈子不被他原谅。
只为他曾纯粹地笑着赠她墨宝,只为他曾说“此香甚好”,她就誓死不能让他恨她。
清凉的雨水洒在脸上,她缓缓起身,跟着小黄门去收拾东西。
快走至房门外时,忽然感受不到落雨了,木心一抬头,一柄油纸伞轻轻覆在发丝上方。跪了一夜,全身冰冷,这一刻却难得如此温暖,似熹微日光,竟在这阴雨缠绵的时刻照进心里。
“木心,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昌王的声音如微风拂过,这一刻,所有的委屈、痛楚烟消云散。有他这句话,她便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
木心回头,满脸泪水,她从袖中拿出香囊,递给昌王。“殿下不必自责,生死皆有命数,如今这命运,也是木心自己的选择。只求殿下收着这香,焚尽此香,便忘记木心吧。”
那香囊上并无多少繁花锦绣,仅仅绣着几株倔强的草木,挺拔傲然,竟与眼前倔强的她如此相像。昌王攥紧香囊,怅然若失。
木心抿嘴一笑,“殿下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若被有心人看见乱嚼舌根,又给您添麻烦。”说罢,木心转身,决绝地离开了那护她一时温暖的油纸伞,雨下得越发大了,冰冷彻骨,她脸上也全是水,不知雨中是否含泪。
洒扫院落,不过是孤独终老罢了。孤独不可惧,她还有他亲手写的飞白字陪伴。
院中只住着一个耄耋老者,姓梁,似是在此居住几十年的内侍。木心也不怎么与他攀谈,他也不爱说话,只是整日练字作画。
恐怕,这也是她此后的下场。
一日梁先生看她桌上的字,怔神许久,声音沙哑道:“这是……曹后的飞白字……”
木心苦笑,居住此地,当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便道:“梁先生错了,如今曹氏已是太皇太后,这飞白字是曹后的孙儿,昌王赵颢的手笔。”
梁先生怅然若失,“如此看来,你定然思慕昌王。”
木心坦然,却又不禁苦笑,“那先生又是思慕谁才至此呢?”
梁先生长叹,“你生于今世,恐怕不知道福康公主……”
木心哑然,隐隐知道了此人是谁,那段尘封的旧事她亦有所耳闻,只不曾想在这里与此人相遇。
当年的福康公主,当今天子的姑姑,曾夜叩城门,与内臣梁怀吉有千丝万缕情感……那传说中的内臣,竟是如今面前这位安详老者。
命运啊,命运。冥冥中,是何安排?
木心叹道:“我思慕昌王,您思慕长公主,倒是同病相怜。”
梁先生摇摇头,“昌王若有意,你还是有机会出去的。”
木心焚着仅剩的一块木心香,摇摇头,一脸坦然,“我不奢求昌王救我出去,昌王也并非有意于我。一切皆是一厢情愿,此生就让我在这里静静思慕他,已够了。焚着他喜欢的香,练着他的飞白体,此生,无憾。”
“也好,此地清静,是个思慕之地。”梁先生已垂垂老矣,而思慕却不曾削减。
昌王早已遗忘,那香囊上俊俏挺拔的草,便叫木心,只不过并不名贵,只是杂草而已。木心草香气清淡素雅,小时候的赵颢甚为喜欢。楚木心六岁入宫,在尚服局做一名小小的内人,彼时赵颢还是皇子,曾在母亲宫中指着小小的内人楚氏道,你焚香技艺甚好,淡雅不腻,不如叫木心吧。
木心,木心。赐名的人早已忘记前尘往事,被赐名的人只得终身仰视他,遥遥相望,无法触及。
木心亦不知,那日赠香被罚跪的半天内,福宁殿内并不安宁。早有官家的眼线将所见所闻添油加醋上报官家,因着昌王并未收下木心的香囊,官家已拟了诏书,赐木心三尺白绫,以正昌王清名。
昌王赵颢跪在亲哥哥面前,恳求道:“求官家免楚典饰死罪,此事皆因臣而起,此后臣请居宫外,再不敢与宫中内人有任何瓜葛。君君,臣臣,臣已知晓,定当全心侍奉官家,不敢有二心。”
他不再称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为兄,亦不再以弟自称。兄是君,弟是臣,只有君臣而已。
“好!”官家一拍案几,“既然你如此珍爱楚典饰性命,朕不仅免她死罪,更给她无上殊荣,让她永远记得,这是颢弟赐予的恩惠。”
赵颢心中一阵酸涩,只得叩首领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是赵氏皇族的太祖所言,赵氏的后人,定当秉承训示。即便此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亦不能威胁他的皇位。坐上宝座的天子,长长松了口气,似是终于赢了多年的征战。
封木心为娘子,不过是因宫中内人竟与颢有瓜葛,他心中生出一股无明业火,天下皆是他的,一个小小内人,也该是他的。
昌王遥遥看着木心跪在福宁殿前,却上前不得。这个女子心志如此高洁,他亦始料未及。本以为这日仅来告别,他自请出宫,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宫中内人了。岂料,竟是她永世洒扫院落,再也无缘见他了。
昌王工飞白,喜焚香,居外后,研习飞白时再不焚香。唯有盒中慎重放置一只香囊,不曾开启过,名曰“木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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