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遍相思才夜半,楼前伤心燕
◎绡 微
图/鱼 姬
编手札
他说,雾锁春风,烟埋秋月,一生心事全休。
她说,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燕。
这相思情意,这心事缱绻,这同君白头伴卿皓首的誓言,他们都有过,只是一个太早来不及等待,一个太晚来不及追寻。于是空茫天下寂寞相随,唯余薄情相思为伴,仅剩流年白头共赏。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天启五年七月,沈家和张家的亲事传遍了州郡,迎亲的队伍里,风采俊逸的新郎正是少年最狂时,沈家向有家风,沈自徵有过人的文采和世人艳羡的名声,红衣跨马,隐隐像是状元风流。沈家是诗书望族,却并非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同张家的婚事定得十分仓促,一面是因两家素有姻亲之故,一面是沈家也想借着一房妻室为沈自徵收一收狂士之心—这个儿子,文才相貌都在人上,养成兀傲的脾气,沈家要的可不是个浪荡放肆的柳三变。
那年三月,一纸婚书送到张家,为方及笄的张倩倩许下一世姻缘。那时她还不晓得,这是缘是怨、是福是祸,时光若能逆转得以见此生结局,她还会不会有此时的欣喜期盼?
深闺里的张倩倩,有着静美舒秀的性子,像是清秀行书落下的前几行,等着有情人来勾描转折,作一幅无双的兰亭。她读诗书,工词文,晓得未来夫君在文坛的名声后,便殷殷期盼着出阁的日子。
天下少有人知张倩倩,却无人不知沈自徵。他的姓氏,从此成为一个女子余生所有悲欢的来源。彼时,他风华正茂,她青春年少。
那日,她轻轻揭开轿帘,恰好看到天边云霞万千、榴花似火。于是心间唇上,都溢出幸福来,以为至此寻得良人,便是一生的平安喜乐。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对恩爱总有小小的猜测和期待,一心盼着赌书泼茶的恩爱,盼着题字画眉的疼惜。
合卺合心,为卿为君
金秤钩缓缓挑开喜帕,跳跃的龙凤烛凝出一汪朦胧微光,羞怯的新嫁娘正定眸看着他,对视的那刻微微一笑,沈自徵忽然想起一句话—桃花灼灼,宜室宜家;书成璧人,尔昌尔炽—这样的容貌,果然只有桃花能比拟。张倩倩看着眼前这人,她的夫君。他伸手拿起酒杯,绣着繁复暗纹的衣袖擦过她的手腕,就着这姿势将其中一杯放到她手中。
“合卺酒,合卺合心,为卿为君。同你饮这杯酒,是我此生之幸。”
他果然文思敏捷,说起情话来深情缱绻,是她期盼的恩爱良人,上天待她不薄。她低头一笑,像是耳语般低声,“夫君这句话,不知出自何处?”
沈自徵声音清朗,为她摘下挽发钗子,“自然出自我手,你若喜欢,便在书里为你多写几句如何?”
那是一生中难得的好日子,沈家家境贫寒,连居所都是借了姐夫叶绍袁的宅院,沈自徵给不了她更好的东西,却能为她写一首词读一段书,给她一段故事里才有的恩爱。
慵懒的午后,初夏荷叶正田田,他在凉亭里写《霸亭秋》,想到某个情节不知如何下笔,便倚在栏杆上看她研磨—莹白细长的手指握着墨石,因用力指节微微变色,怕墨色污了衣袖而挽起,露出一节皓腕,她认真的时候会微微蹙眉,半低眼帘望着砚台,神情专注而动人。
时间久了觉出他的注视,倩倩抬头望他,嗔怪地说他故意偷懒。
沈自徵干脆丢开笔,眼底倒映着长云荷叶,“文中写到一桩很好的婚事,记起那年你嫁到沈家,有句话一直想写给你,却记不起来了。”
说不尽的美好与缱绻,写不完的故事与韶光,故事永远不如人意,更何况是苍天易妒。他们有过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只好领养了姐姐的女儿叶小鸾;沈家一日不如一日,因宅院的事同叶家亦有争执,昔年潇洒才子竟被生计迫到求告无门之地。
月再圆时,我便归家
天启七年,朝局早已混乱得不成样,沈自徵敬仰的那些文人,有的因严刑死于诏狱,有的被流放千里苦苦求生。他不想坐看沈家没落,也不想投身沉沦朝局,建功立业就只能远上边塞,可边塞是凝血的刀剑。张倩倩并不想让他远行,她在古书里读过悔教夫君觅封侯的故事,如今却要打点行装送他到战场,北方苦寒,将军尚且角弓难控、铁甲成冰,何况他一介书生。如今并非太平盛世,战事已在弦上,这一别何时能重逢?
空荡的房子里颜色暗沉,因同叶家结怨,能在膝下承欢的养女也被接走,沈自徵看着妻子单薄的身影,想到自己离开后,真的只有这影子能陪着她了,茕茕独立孤影流连,他原本是想给她最好的岁月,却不得不让她承受寂寞苦寒的等待。
离家那晚,是九月十五,朔风回荡在庭院,虽是圆月,月色却冷如冰霜,是离别的征兆。
“月再圆时,我便归家。”
张倩倩还记得若干年前的一个午后,他写过“白头之约,良缘永结”的美好誓言,那是她柔情的见证,这句却是她余生的开始—而这世上有种开始,一旦开始,就等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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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如香炉里的灰烬渐渐凉透,沈自徵离开后,偶有书信,多是慷慨讲着塞外景色、他的功绩和战事进程,他憧憬着封侯拜相建功立业,许下为她挣功名的愿—满纸都是这样的文字,却没有半分垂怜,过问她的寒暖。
时光带走了她的良人,还她一个陌生的夫君。
张倩倩渐渐明白,那些所谓恩爱深情,是男子光明正大写在书上的,孤独却是女子深夜无声的泪滴,恨不能凝血成文,只能躲在书页眉角里,低低叹息。她哪里知道,书里才子佳人恩爱无双,根本就薄弱得靠不住。千秋不老被苦苦追寻的,只有功名而已。
山高水长,别情谁诉
张倩倩想起旧日的举案齐眉,更是心意难平。功名,功名,难道着蟒袍、持玉笏、众人俯首,就可以令你如此满足?你爱权贵,我便绣这描龙画凤的浮世绘与你看;你爱官途,我便织这富贵雍容的屏风与你看。可尘世繁华绊住人的脚步,她连这句话说给他听都做不到。
寂寞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怅惘,是旧时容颜暗偷换的追思,书信难通的时候,心事更是无遮无拦地蔓延,那一去是漫长的11年,山高水长,别情谁诉?
男儿身,总被功名累。偌大的江湖,一别数年,他是征人还是游子,其实与她无关。她只是在被等待拉长的时间里,一声声祈求他平安。他行踪不定,来去匆匆,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分离的日子却格外漫长。时光侵蚀南窗,岁月磨平希望,小楼望君望不回,等到最后一滴心血都耗尽。
沈自徵的姐姐沈宜修曾来同她说话。春色正好,她却裹着一身寒意,斑驳的门扉上曾贴过双喜字,破旧的桌案上曾摆过龙凤喜珠和合卺酒——物是人非,渐行渐远—张倩倩这样问,“姐姐,相思何解?”
门窗紧闭,朔风原本吹不到此处,沈宜修却说当时寒意彻骨,花影疏离柳叶如魅,正午阳光炎炎,窗下一张笺,是倩倩方才写下的一句词—试问寸肠何样断,残红碎绿西风片。
她去世那年是崇祯二年,身边没什么亲人,只问了一句话:“他在哪里?”
沈自徵想,是啊,那时他在哪里?
酒凉意冷,心事全休
崇祯二年,袁崇焕拥兵自宁锦回京勤王,却逗留城下不敢近,是他孤身入营,凭借一张利口一颗丹心,劝得袁督师入京勘贼。那时,朝野上下都称赞他书生竟有侠气,他也踌躇着做力挽狂澜的臣子,立无人能比的功绩,给沈家门楣添一笔浓墨重彩的丹青。后来如何了呢?曾经那么看重的事情他竟不愿再回忆,在这个黄昏,以往的任侠仗义快意潇洒都变得模糊,他忽然记起妻子,那是张家的女儿,闺名倩倩。
他记得的事情太多,记得她年少时梳着双髻,捧着诗集低声诵读;记得她嫁进沈家的那天,红色盖头喜庆唢呐,洞房里饮了一杯合卺酒;记得每次自己出门,她殷勤打点,千叮咛万嘱托,却从不探问归期;记得她写过的每一首词,有一句是“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一笔一画,一点一滴,他都记得,但都来不及了。那些美好时光,似乎都在等着这一刻,让他在回忆中寸寸心伤。往昔里不曾注意过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如今看来都像是一语成谶的预言,这个时候才明白,越是物是人非,越不能靠记忆过活。因为曾经的那些美好,当时有多幸福,如今就有多心痛。
沈自徵在凤凰台下翻读古今才女的诗集,那里面有没有妻子的作品,他读到哪一句断肠之词,才呕心沥血地说一生心事全休。这一生是被什么耽搁,明明是举案齐眉的伉俪,盼着携手白头,最后却一个比一个词风凄艳。
也许真是年纪大了,沈自徵坐在窗前,翻书落笔焚香落棋,都会想起她。他从前从没想过,在他宦游京师,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的日子里,她是以怎样的心情等着他回来?
后人提笔写传奇,才记得沈自徵从崇祯二年回乡后,无论是崇祯帝的诏书,还是顺治帝的招抚都未能让他再出山,时人问之,唯“酒凉意冷,心事全休”以对。
从前张倩倩望着他,千里之遥鸿雁难返,她传来的相思悲欢都被忽略。而今沈自徵念着她,黄泉无有双鱼相寄,他只想问问寒暖却不可得。
这一生终是来不及,所以他心事全休。若能有个来生,不求功名闻达,不求笑靥如花,只盼他回头时,她也回头;她疲惫时,他亦安歇;用一样的笔触去写诗,用一样的步伐去行走。不等,不待,不追,不悔,每一刻,恰好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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