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作,爱用每页300字或360字的稿纸,面对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方格子,感觉很新奇。字写满一张纸后,我感觉这页纸活了,好像她在森林里睡了几十年的觉,这些字在她脸上爬,由于发痒而醒过来。
我相信字有灵,林、春、水、天、地这些字与它们包含的内容有关联。“天”这个字比你更了解天,“春”这个字也比你了解春,而“舂”所知道的事情只跟米有关。虽然长得相像,春和舂之间并无血缘关系。
这些字在稿纸上相遇,互致你好,问你从哪里来,你来这里多久了。我已经看到它们彬彬有礼,所以我尽量把字写得好看些,让它们见面时能够互相欣赏。字之貌,不一定长得都像王羲之、赵孟頫笔下的,正如人不必都像电影明星。我喜欢露水、月亮、鲜花、虫子、鸟和鱼这些汉字,写到它们就想到它们,后来我干脆以它们为创作内容,这样就有机会多写到它们。如果没内容,在稿纸上写一百个春字很像精神病。
我觉得我写的字也愿意被我写出来,它们像外边的人来到有林木阴凉的花园逛一逛。从书法说,我的字好也好不到哪里,但不生硬,不凌利,不义正词严,比较内敛。这样,字和字相处起来比较舒服一点。那些气势凌人的字搞在一块儿肯定要打起来。有人喜欢以霸气的字体写什么“豪气”啊、“拼搏”啊,听着都吓人,把这些字放一起早晚出人命或字命。
我喜欢写天空、大地、河流、草木。路在青草的山坡转弯,竹林里的小鸟如喉咙里含了露水一样啼鸣,星星趴在银河的堑壕里朝这边看,潭底的游鱼尾巴甩一下才不至于让人误以为它们是黑色的石头。我觉得这些事都是大事,正如有些人认为这不算事。我认真地办这些事,书写大自然,这是多大的事啊!粉色小虫子从树叶上爬过;草原上的星星好像会在后半夜发出蒙古栎树的气味;猫从灌木里窜出并回头看,它肯定没干什么好事;红瓦因为吸足了雨水而鲜艳;牵牛花像留声机喇叭,感觉它听到莫扎特的音乐脸会发烫。我慢慢写下这些情景,虽然别人觉得这是一些小的得不能再小的事,但我一写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办大事的人。有时路过商店的玻璃橱窗,稍微看一下身影,有点像办大事的人。
这些字曲曲弯弯地在稿纸上爬行,如同蚂蚁的行军队伍。作家不就是蚂蚁吗?每天奔波,搬面包屑作明天的粮食。即使有的作家自感气势干云,他也不过是文章蚂蚁。一个人如果真的气势干云(干树梢已不错了)就不去写作,而去别国侵略了。字被写好之后,它们会在黑夜里串门,黑墨水写的字在夜里活动不容易被发现。它们像蚂蚁一样爬到别的稿纸或别的文章里看一看,嗅一嗅,挑挑毛病。字变成蚂蚁之后,每个字都像“兆”字,有些像“究”字,这是字里的大干部,头戴珊瑚顶子的冠冕。想到这个事,我心里很高兴,虽无高官厚禄,但有文字蚂蚁,它们代表着星空、青草和牛羊。我的书桌可称蚂蚁窝,简称蚁窝。但不可称蚂窝,好像我跟蚂蟥有什么默契。
如果你观察过脚下的青草,会发现一株草长一个样,草叶的长短,俯仰都不一样,如中国画兰草的撇与捺。草——好听点叫青草,世俗点叫杂草——从脚下长到天涯,有山它们能翻山,有河它们过不了河。它们无边无际,没完没了,不怕烧不怕踩更不怕风吹日晒,这是一些卑微的生灵。我之作文虽写天空大地,却没因此得到高度和厚度,我只是写大自然。我写它们是喜欢并尊敬它们,它们不会赏给我钱,因为它们不是企业也不需要广告。大自然是卑微的,它们只用自己那一小份——无论是树还是草,它们安静,比人更有理性。中国古代哲学家把自然界呈现的理性称之为道,人无论如何也得不到道的。而动植物无一不得道,否则一天也活不了。道是本分、节制、无妄想乃至一切杂念,唯其卑下微小,而得广大充盈。我的字或者叫文章内容,也可归于卑微质朴之类,像地上的杂草。如果真像杂草倒好了,随时随地可生,也没人去挖去卖、去熬汤、去扮演残疾的盆景。曾有人质问我怎么写得没完没了,我不理解他这问话的含义。难道我不应该写散文而卖拉面吗?是不是打麻将更符合中国人的人性?然而我不打。要打也打坐、打太极拳。青草不是每年春天都出来吗?它们不会延迟也不会早到。青草遍地,你看上去多,其实它们不多也不少,只有那么多。就像蚂蚁看上去多,其实也只有那么多。世上不光有青草,还有高大的乔木;不光有蚂蚁,还有大象。让蚂蚁和大象各得其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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