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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劲消苦味

时间:2023/11/9 作者: 爱你 热度: 21286
□ 张佳玮

  

  意式浓缩咖啡讲究的是一口闷。我在南欧时常看见风风火火的汉子冲进咖啡馆,说一声“espresso”,然后手不停脚不停地等着。柜台里递出一小杯来,汉子翻腕仰脖,咕咚倒下去,付了账,夺门就走。

  冯骥才写老天津的酒鬼,进门喝山芋干酿的糙酒也是这般格局:一口闷,满天星。这么喝是有道理的:浓缩咖啡越放越涩,香味流失,很难喝。好的浓缩咖啡表面有一层油脂,趁热一口闷完,热劲能消许多苦味,香味还浓郁。好多事都是这样子:等不得,一口的事。

  时机到来时,不管吃相好看不好看,凑着那个时间点吃,才能获得最大的快乐。

  说到热劲消苦味,古龙某篇小说里说过一句话:再劣的茶,只要趁热喝,就能下口。想想早年间,澡堂、饭馆、传达室端上来请您稍等的那些热浓茶,不算好,但热。一碗热茶好像就能抵消点劣茶的味道,能让人觉出“对方可是专门烧热了水,诚心想要招待你呢”之感。

  有热的解苦,也有冷的解苦。啤酒冰透解苦,开瓶,迎着泡沫一口下去,先是觉得冰凉到发疼,再便是爽快清冽之感。苦味是稍后才觉出来的,但那时已无所谓了。如果一杯啤酒放一会儿,泡沫全消,变成室温,就只是一杯苦水了。

  我以前在上海去过一个河南馆,有个菜叫铜锅蛋,很好奇,点了。须臾,师傅端上来一个小锅,上面高高浮起一层,如雪花,如云层。师傅催说快吃,滑嫩轻薄,质感有趣。师傅说这是锅烧热了,蛋清打上去,受热膨胀所致。现在想起来,似乎跟舒芙蕾欧姆蛋差不多。蛋白打发,加热,烘焙,就有浮凸的感觉。如果不急着吃,那大概就冷了,瘪了,没趣了吧。

  这么一想,大多数大火大热的东西似乎都经不住久放。重庆的牛油锅底捞出来的酥肉或毛肚,该趁热吃。烫得嘴里搁不下的东西也得赶紧,这样才有脆劲儿。不然,酥肉冷了,毛肚老了,牛油锅底也冷凝了,远看像蜡烛烛泪。蛋炒饭,大火快炒出来时最好吃。蛋金黄,饭筋道,葱花绿油油。等久了,蛋变暗金色,饭也冷硬难嚼,葱花软塌塌的。吃还是能吃的,就得配碗紫菜汤之类的才像话。同理,热薯条才香脆,带白气的粉蒸肉才迷人,热烤面包才有恰到好处的嚼头。

  我妈总抱怨大油大火的吃法,人很容易显得粗气,“吃相不好”。但世上的确有许多东西是吃相不好、急吼吼地吃,才有好味道的。那是镬气和炒功造就的、稍纵即逝的美味,不是慢吞吞的冷餐爱好者可以理解的。

  苏轼有一首诗写春菜,琢磨荠菜配肥白鱼,考虑青蒿和凉饼的问题,想宿酒春睡之后起床,穿鞋子踏田去踩菜。说着说着,就念叨北方苦寒,还是四川老家好,冬天有蔬菜吃。说着说着,想到苦笋和江豚,都要哭了。于是:“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家乡的东西永远好吃,但等牙齿没了头发掉了,也吃不出味来了。辛弃疾说得更直白些:“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你总想着等个完美时机再说,但其实是等不到的。

  大多数东西,好吃的时候有其时机。时机到来时,不管吃相好看不好看、高雅不高雅,凑着那个时间点吃,才能获得最大的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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