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高大似泰山
我姥姥,山东泰安人,今年88 岁。她在泰山脚下长大,却一生未登上过泰山。姥姥个子原本有一米五,前半生在山东老家耕地,后半生在沈阳的工厂里滚油漆桶,经年不辍,终致脊柱变形,后背拱起一个罗锅,个子便连一米五都不足了。
在我年幼时,她整日牵着我的手四处走。我仰望她,觉得她异常高大。我屡次问:“姥姥,我哪天才能长到你这么高?”姥姥总是笑着说:“明天。”
我妈是姥姥最中意的小女儿,这份偏心顺理成章地被我承袭。从小我就由姥姥亲手带大,我们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直到我上寄宿高中。罗锅并不影响她力大无穷、健步如飞,以及每日上下楼3 趟换3 身衣服跟老太太们臭显摆的爱美之心。两次摔倒以前,她在我心中始终是巍峨的、永远能倚仗的,就像泰山。
6 年前,姥姥在路上摔了一跤,此后一蹶不振,终日卧床或窝坐在床边的小转椅里。前两年尚可拄着拐杖小范围走动,可就在前不久,她因坚持独立行走,再次不慎摔倒,骨裂。如果是别家老太太,这个岁数再来一跤,多半是起不来了,可我姥姥命硬。她由5个儿女轮番照料,再次坐了起来,只是无法再挪步。
我想,有生之年,姥姥怕是与泰山无缘了。
孩童般的白日梦
如今姥姥住在舅舅家,终日被囚在床跟转椅上。饭后她看电视,一直看到犯困。有人陪她看电视,就是她最潇洒的时光。近年来她开始健忘,时常不认得人,唯独我去,她会唤我名字,主动攀谈——我陪她看了18年的电视,不记得我才怪。
小时候陪姥姥看电视,是我结束每天的书法练习后最惬意的时光。我跟姥姥共同爱上了《正大综艺》。节目中,女导游带观众去全世界欣赏风景——当然,哪里的海都比不过马尔代夫——起码在电视上看起来如此,我跟姥姥双双看傻眼。
“姥姥,你看过山东的海吗?”
“没有。”
“那你去过泰山吗?”
“没工夫。”
“等我挣钱了,我花钱叫人背你上泰山好不好?”
“好。”
“姥姥,将来我带你去马尔代夫看海好不好?”
“好。”
那些年,我跟姥姥在《正大综艺》里走了大半个地球,但大多数地方姥姥都是一看而过,从来记不住名字。反而“马尔代夫”这个拗口的名字,像是刻在了她脑子里。
“姥姥,将来我要带你去哪儿看海?”
“马尔代夫!”
每年大年初二的家庭聚会上,长辈们都会被我跟姥姥这一唱一和的老梗逗乐,大概是因为姥姥口气里的真诚跟我当时捉襟见肘的现实形成了一种反差。直到大学最后一年,我仍旧会做孩童般的白日梦,幻想自己有天人前显贵,买一架直升机,雇一队医护人员和保镖,带姥姥登山越洋。
就在我结束休学返校前的日子,我去舅舅家跟姥姥告别,正逢她下楼买菜。她一早知道我的来意,不想和我当面离别,便故意躲我,却被我撞上,她拎着竹筐急匆匆远走。当时我要赶赴朋友聚会,便没再追。我朝姥姥的背影喊了一句“注意身体,等我回来”,她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像在驱赶,又像在召唤。
没想到就是那天,姥姥在菜场门前的一块冰面上滑倒,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一开始我妈没敢告诉我,隔了多日,在大夫确诊姥姥没有致命伤后,我妈才对我吐露实情。全家人心里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姥姥摔倒,都是因为想你走了神儿。
我只恨泰山不能移动,马尔代夫也无法化作一掬清泉,将一山一水微缩的盆景呈至姥姥面前,弥补我的遗憾。
马尔代夫是我家
时至今日,我仍没去过马尔代夫,也仍未登上过泰山。有一段时间,我在沈阳老家驻留了数月,隔几天就去陪姥姥看电视,困了就窝在她的床边眯一小会儿,如那18 年里一般平常。几次醒来,我都发现姥姥正侧身注视我的脸,眼神里有种道不明的东西。她的健忘症状愈发严重,时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半小时前,她还不认得房间里的其他亲人,可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翻来覆去地讲我幼时的趣事。
“姥姥,有一天你不会忘了我的名字吧?”
“郑执,郑执。”她像在念某种拯救记忆的咒语。我的泪水噙在眼里,不敢直视她。
“那你叫什么名字?”
“啥兰来着,不记得了。”她嘿嘿一笑,懒得理我,奋力想用手肘撑起身子看电视。
电视打开,正巧在播某个旅游节目。屏幕里汪洋一片,竟是马尔代夫。她努努嘴,意指海滩边上嬉戏的几个穿比基尼的美女,慢吞吞地说:“穿太少了。”我被她逗乐,扯过一枚枕头替她垫平罗锅,问她:“大海漂亮吗?”她点点头:“漂亮。”
“这是马尔代夫。”我趴在她耳边喊,“还记得马尔代夫吗?”
“知道。”她没有看我,始终盯着电视机里那一片蔚蓝,撇撇嘴角,很不屑地说,“我家。”
我泪如雨下。或许她的余生都只能在床畔度过,但她已然去过马尔代夫,见过全世界最美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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