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不老,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到现在也就三十多年。老屋的土砖墙面有些斑驳,有些凹凸不平,还有点儿潮湿,但人住在里面冬暖夏凉,很舒服。老屋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两三家的房子挤在一起,很默契地分布着。老屋的人大多是村里的老住户,彼此都不陌生。倘一位老人从东家到西家,这一路上就要和许多人颔首,打招呼,甚至聊上一会儿;倘哪一家来了客人,若是老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大家也都不会陌生,留饭的时候甚至会几家一起陪客。杜甫有诗:“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说的大概就是老屋来客这样的盛况。
老屋不高,盖的是小红瓦。小红瓦是当年大哥和三哥制坯,然后自己烧制成形的。我和四姐当时正读初中,也跟着帮忙“提桶子”(把制成的圆形瓦坯从木圆形模具上剥离,竖着晾晒)。这项工作很要技术,又得跟上哥哥们的速度,我们在糟蹋了不少瓦坯后,才算能跟上进度。将瓦坯烧制成小红瓦后,还得制砖、备梁、备檩木等。那时父亲正当壮年,哥哥们年轻有力气,所以建起的老屋虽然不高,在村庄里却也像模像样。
老屋朝南,是典型的“三大间两杂屋”的江南模式。三大间是指正屋,中间是堂屋,两旁是睡房,两杂屋是指在东西两头所配的厨房、内房、厢房等。
老屋的模式其实很适合分家居住。老屋建成后不久,大哥成亲了,就搬西头去住了,然后打灶,一起吃了分家饭,也就算有自己的小家了。不过,大哥分家后,嫂嫂随即难产不治,继而大哥患上难治的强直性脊柱炎,一个家算是半废了。
东头住的是父母。父母均在时,一家人热热闹闹。尤其是爱热闹的母亲,每逢年节,必备好一筒好茶叶以及黄豆、芝麻和姜盐,有人来了,用开水冲一杯,客人也就讲客气说:“您老人家的细茶蛮细(嫩)呢!豆子芝麻姜盐茶蛮好洽(喝)咧!”说得母亲会高兴上一整天。清明、谷雨时节,摘茶、制茶也更有劲头。
晴朗天气,母亲必备上椅凳,坐到屋前的晒谷坪,或纳鞋底,或缝补衣裳,或招呼一些同龄的婆婆娭毑,一起聊聊村里的新闻。有时也唱山歌,记得老屋西头当时住的是五保户王娭毑,有一天,那些婆姨姑嫂叽叽喳喳,嚷着让她唱山歌,她就唱:“郎在外面打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是哪个打起这样钻心钻肺的山歌子?害得我脚酸手软,肉麻心跳,踩不得织机,抛不得梭,昧心昧意(方言,一心一意)听山歌……”一唱完,大家就一声吆喝,结了婚的嫂子们嚷着再唱,没结婚的姑娘却背坐着不动。王娭毑却是绝对不再唱了。东头屋里的张满爹开始上场,唱的依然是《张先生讨学钱》:“正月里正月正,家家户户贺新春,龙灯狮子多热闹哇,敲锣打鼓闹沉沉,忽听得门外高声喊咧,龙灯狮子要上我的门,张先生我最爱看灯,怎奈我无钱打包封,关门躲债主设法呀做人情,我关门哪闭户躲新春,关门哪闭户躲新春……”张满爹的声音洪亮,远远地连对山都会有回音。老屋的白天便笼罩在一种欢乐祥和的气氛中。
老屋的夜晚是在一灯如豆中开始的。没有电视,没有手机,老屋的夜晚通常是夏天大伙儿围坐在一盏油灯旁,冬天围坐在一个火塘旁。老屋的夜晚通常属于男人,不是闲扯天下奇闻,就是说书。隔壁生产组当时有个姓张的单身汉子,嘴特别能说,我们叫他张二爹,当地人称他为张二乱弹。他最拿手的是说《薛仁贵征西》,用方言说薛仁贵被围,那真是“团团围困,水泄不通”,讲得情节跌宕,让才读初中的我们听得一惊一乍的。因此,每次夜坐,必叫他说书。
父亲也能说,但说的是故事。有一次,我们很晚了还不睡觉,父亲就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有一户人家很会养猪,有一天主人对别人说他家的猪很聪明,能听故事。所有的人都不信,于是就都来到主人家的猪圈旁,想验证主人家有没有说谎。主人家看大家不信,就来到猪圈旁,对着猪喊‘猪哎,你们都过来啰!都来听我讲故事啰’。”讲到这里,父亲故意停住不说。我们急了,催着父亲快说。母亲在旁边笑起来,说:“猪崽哎,你爸爸骂你们是猪咧!还不快睡觉去?”我们便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上床去。
倏忽,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老屋大部分已被楼房代替,剩下东边一角,也早已人事全非,让人难寻旧时的痕迹了。王娭毑、张满爹、张二爹、母亲等人都已作古,父亲也已是风烛残年,耳朵坚守寂寞,并已搬到大哥所砌的新房里。尽管我时时有过去细看老屋的冲动,但一想起“人事全非”四个字就打消了萌生的念头。仿佛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执意要去见见自己的初恋一样,心里是忐忑而百感交集的,因为那个她,虽然人还在,但叫他念念不忘的那羞涩、那笑靥、那焕发着青春的一切,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如此,这老屋不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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