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便发现了自己夸赞的天赋。朋友们争相来找我,没有一次不是心满意足地离开的。因为我总能挖掘出他们高于常人的一面,并用言辞加以渲染。
我的生活清贫,却充满快乐。我们一家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这平静被一位朝廷大臣来访的叩门声打破。他未说明来意,只是简单地作了个自我介绍。我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地招待他。在他喝茶之际,我有意无意地搬出自己的“绝活”,抓住他喝茶的动作、神态大肆吹捧了一番。他那如同癞蛤蟆般牛饮的丑态,被我形容成青龙取水。那一杯苦茶,由于拌着我绝伦的修辞,他饮下去,就像饮了琼浆玉露般惬意。他的胡子、眉毛,随着我抑扬顿挫的语调,不觉跳起了舞。“没错,就是你了。快快随我入宫,给皇上说几句好听的!”大臣像是发现了千载难逢的奇珍,拉着我大叫起来。原来,皇上最近心里有股无名火,烧得满朝文武百官一筹莫展,惴惴不安。听闻我这神乎其神的赞美,这位大臣立马倾心,便想借我使皇上龙颜大悦。
踏进金碧辉煌的宫殿,这庄严肃穆的气氛真让我这一介草民瑟瑟发抖。今晚是皇上的生辰大宴,我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将出现在此刻了。只见一个个大臣轮流向皇上进献自己的礼品,并纷纷出言祝贺。可皇上的脸色渐渐阴沉了:“我朝百官,说的竟都是陈词滥调,难道没有一个口舌灵便之人吗?!”皇上龙颜大怒,厉声呵斥。文武百官一个个噤若寒蝉。此时,我站了出来。我的舌头像在蜜里滚过一样,每一个字听着都顺耳,既不谄媚,也无虚假,数十年夸人的本事,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那番言语甚至已无法用文字来记述,皇上英明神武的形象被我优雅华丽的词藻树立了起来。皇上眉间的结渐渐松了,我寻得个恰当的机会,完美收尾。皇上抚掌大笑,对我赞不绝口。第二天,在皇上的指示下,那个大臣安排我家搬进了一处阔门高墙的大宅院。
此后,每逢皇上不开心,我便会应召入宫,变着花样称颂皇上。听闻过我赞美之词的人,无不自惭形秽于我的如簧巧舌。随着我嘴皮子日复一日的上下翻动,渐渐地,大家对我似乎已另眼相看,我俨然已成为一个极有智慧的人。我家中的金银珠宝,也开始得到囤积。看,儿女们绕膝,妻子佩服,我也该心满意足了。然而奇怪的是,朋友们不再来我家了,妻子的笑容也少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我的才思趋于枯竭了。我的赞颂,已从最初的脱口而出,变成了非提前打好腹稿不可。数月不重复的颂词和不断的思索真让我绞尽脑汁。我千方百计地编纂着能博得皇上一笑的词句。曾经能把人夸得天花乱坠的我,现在需要苦思冥想才能从牙缝间挤出些许赞美。
发展到后来,我成了一只到处拾人牙慧的豺狼。每当朋友间真诚的赞美一出口,我便会如饿疯了般扑上去,将其改头换面,包装一番,再将之殷勤地献给皇上。朋友们知道我这行为后,看我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同情夹杂着怜悯射出瞳孔,落在咀嚼他人唇齿间碎屑的我身上,我却丝毫不觉得害臊。
妻子略带不满地把呆坐在家的我赶到街上,让我搜刮一下自己残存的灵感。徘徊在巷口,我的双耳机敏地竖着,捕捉着风里歌功颂德甚至是溜须拍马的只语片言。那一刻,我听见一对情侣间的絮絮低语。我内心一阵狂喜,像见着一缕光忽然出现在寂寥长夜的天际。我沉醉在他们真挚的赞美里,注入爱与真与善与美的赞颂灿若星辰。哪怕莎翁再世,描绘这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话,也不过如此了。我将那些絮语稍加变更,精妙绝伦的比喻,气势雄浑的排比,就变成了我捧回的金银。
就连对我一往情深的妻子,我也会利用她。她经常真心赞美我,而我,则会可耻地把纯洁的赞词牢记心头,改编成称颂皇上之辞。
刻意地编造赞美,让我身心俱疲。亲友的疏离,皇上常常深锁的眉头,共同构成我的噩梦。
我常常踏进一片树林,那里面弥散着自由快乐的气息。我倚着苍松坐下,倾听松涛阵阵,流水潺潺。我越来越明白,那些听不清发音的词句,才是真正的赞美词,它们是最动听的、最感人的赞美词。我已记不清自己起身离开前所发出的感慨共有几回了,只知道那是我发自心灵深处的赞美。
又一次进宫时,我看见我原来的位置上已站着一个陌生人。他正像我初次进宫时那样慷慨激昂,妙语连珠。那个引荐我的大臣把我拉到一旁,悄声道:“你的赞美已越来越牵强、虚伪了,皇上也不爱听了,你走吧。”不知为何,我的内心竟无一点沮丧,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我冲那个陌生人笑了笑,大步跨出了皇宫。我携上妻子,约三五好友,共赴那片和谐美妙的小树林。我们享受着玉兰花沁人心脾的清香,忧愁溶进了远去的溪流,和风穿林而过。那回响树梢头的鸟儿的歌声,无声地滑过每个人的唇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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