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日记本锁在抽屉里,更像是一本隐秘的家族史。我每次避开他翻阅,都有回望父辈一代人艰辛劳作历史的感伤。
日记是从1972年开始记录的。那时的父亲18岁,高中即将毕业,父辈皆为农民,他当然没有希望继续上大学。所以他的日记本里,一边激情昂扬地写着文章《论人生理想》,一边很务实地记录着如何栽培倭瓜的技术。想来那个时候的父亲应该是心有不甘吧,他热爱文字,吹拉弹唱样样都行,可即便如此,他也逃不掉回乡务农的命运。
那时的奶奶有些怕事,看出父亲思想动荡起伏,便趁他没有注意,将他最喜欢的《聊斋志异》和其他书籍全部扔到炉灶下烧光。大约这样的一把大火将父亲还向往着外面世界的心给彻底地烧为灰烬,此后父亲的日记本里再也没有了高谈阔论式的人生理想,而关于栽培农作物的文字开始频频出现。
在与母亲结婚以前,父亲不停地在乡村寻找自己的出路。他在日记本里还记录编织柳条筐的技术、治病救人的药方。三个不同的谋生技能贯穿了父亲的一生。在我们兄妹三个相继出生以后,他需要做一些别的小生意才能供我们读书。可是,他依然尽职尽责地做着一个农民,在应该上交公粮的时候带我去交公粮。我整个的年少时光似乎都植满了坐在板车上由父亲拉着去粮库的记忆。
那时的父亲相比起结婚前,已经慢慢沉淀下来,开始接纳自己成为农民的事实,编筐、打针不过是他用来换取更好生活的副业而已。
至于在村子里做赤脚医生、养殖蘑菇、去山西采煤淘金、做煎饼,在父亲的人生中不过是一些小的波浪,它们时不时地跃起,却最终落下潮头。
几年后借助一个机缘,父亲进入县城,帮人疏通下水道挣钱。那时我已读了大学,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住在一个破旧小院里。记得刚刚搬进去时,母亲看着裂了一条大缝的墙壁伤心地哭了,是父亲买来石灰水泥将那些破败的地方一点点地修补起来,又在泥泞的院子里铺了一条红砖的小路,还换了一个好看的铁门,让院子现出一点朴实的生机。
我们在这个县城的角落里一住便是五年,而父亲的日记本里也记录了五年来每一笔疏通下水道的收入,最终积攒到买下一栋二层小产权楼房的钱,让我们一家真正地在县城里可以挺直了腰杆。
那个时候的父亲几乎不再看书,也不写日记了。他或许忘记了曾经喜欢四大名著的文学时光,忘记了去山西、武汉打工淘金的理想,忘记了他还买过流行歌曲的书,自己制作过笛子,会吹奏歌曲。他的脾气因为生活境况的慢慢好转,变得和缓,不再似昔日那样有一触即燃的暴怒。
而父亲依然将一本一本的日记像存折和他的口琴一样,仔细地锁在抽屉里,就像锁住一个家中所有人都不会告知的秘密。我想这样的记录只属于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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