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凌晨外出散步的习惯,季淑怕我受寒,尤其是隆冬的时候,便给我缝制了一条丝绵裤,裤脚处钉一副飘带,绑扎起来密不透风,又轻又暖。像这样的裤子,我想在台湾恐怕只此一条。她又给我做了一件丝绵长袍,在冬装中这是最舒适的衣服。第一件穿脏了不便拆洗,她索性再做一件。做丝绵长袍不是简单的事,已经很少有人会做。
季淑做起来也很费事,买衣料和丝绵,一张一张地翻丝绵、做丝绵套、剪裁衣料、绷线、抹浆糊、撩边、钉纽扣,这一连串的工作不用一个月也要用二十天才能完成,而且家里没有宽大的台面,只能拉开餐桌的桌面凑合着用。佝着腰,再加上她的老花眼,实在是过于辛苦。我说我愿意放弃这一奢侈的享受,她说:“你忘记了?你的狐皮袄我都给你做了,丝绵长袍算得了什么?”新做的一件,我只在阴历年穿一两天,至今仍留在身边没舍得穿。
说到阴历年,可真是热闹年。季淑是永远不肯怠慢嘉宾的,大清早就备好莲子汤、茶叶蛋以及糖果,后来看到来宾最喜欢的是舶来品,她就索性全以舶来品待客。客人成群结队地来,走时往往是单人独个地走,我们双双恭送到大门口,一天下来精疲力竭。然而她没有怨言,她感谢客人的光临。
我的老家很早就取消了过年的仪式,季淑说:“祖先是不能不祭的。”我觉得她说得对,一个人怎能不慎终追远呢?每逢过年,她必定治办酒席,燃烛焚香,祭奠我的列祖列宗。她因为腿脚关节不灵,跪拜下去就站不起来,我便拉扯她一把。我建议给我的岳母也立一个灵位,她说不可,另外焚一些冥镪便是。我陪同她折锡箔,给她写纸包袱,由她去焚送。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益实际的形式,但是她说:“除此以外,我们对于已经弃养的父母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般人主持家计是量入为出,季淑说:“到了衣食无缺的地步之后,便不该是‘量入为出’,应该是‘量入为储’,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将有不时之需。”有人批评我们说:“你们府上每月收入多少与你们的生活水准似乎无关。”是的,季淑根本不热心于提高日常的生活水准。东西不破,不换新的;院里树木砍下的枝叶,晒干之后留在冬季烧壁炉。
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很豪爽。她常说“贫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时候决不吝啬;过年送出去的红包从不缺少;亲戚子弟读书而膏火不继,朋友出国而资斧不足,她都欣然接济。我告诉她我有一个朋友遭遇不幸急需巨款,她没有犹豫就主张把我们几年的储蓄举以相赠,而且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俗话说:女主内,男主外。我们家则无论内外,一向由季淑兼顾。后来我察觉她的体力渐渐不如往昔,便尽量减少在家里宴客的次数。我不要她在厨房里劳累,同时她外出办事,我也尽可能地和她偕行。果然有一天,她从沙发上起立突然倒在地上,到沈彦大夫诊所查验,血压高至二百四十几,立即在该诊所楼上的病房卧下,住了十天才回家。病房的伙食只有大碗面和大碗饭,并不考虑病人的需要。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一瓶鲜橘子汁,这是多年来我亲手每天为她预备的早餐的一部分,再送一些她喜欢的食物,到下午我就回家。这十天我很寂寞,但是她在病房里更惦记我。高血压是要长期服药休养的,我买了一个血压计,我耳聋听不到声音,她自己试量。悉心调养之下,她的情况渐趋好转,但激烈的动作要避免。
自从季淑得了高血压,小女儿文蔷就企盼我们能到美国去居住,她就近可以照料。我们终于下了决心,卖掉房子,结束这个经营了多年的破家,迁移到美国去。但是卖房子结束破家,这一连串的行动牵涉很广,要奔走,要费唇舌,这一份苦难我们两个互相扶持着承受了下来。于5月26日,我们到了美国。
岁月不饶人,我们两个都垂垂老矣。有一天,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现在又细又软。你可记得从前有一阵子你不愿进理发馆,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粗,硬得像是板刷,一剪子下去,头发迸得到处都是。”她这几句话引我想起英国诗人彭士的一首小诗: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想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你的头发黑得像是乌鸦一般/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你的头发白得像雪一般/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我们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体会其中真挚的情感与哀伤的意味。我们在一起低吟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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