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1

　　外祖母给我讲过的故事数也数不清。但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叫阿雅的小兽的故事。

　　外祖母很神秘地告诉了我一个朴素的，然而在当时足以令我大惊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户人家，要想获得长久的幸福，那就必须暗暗结交一个有特异本领的野物。它们能够暗中护佑这户人家无灾无难，辈辈平安；个别本领超群的，还会在这户人家不注意的时候搬来一些东西。

　　这种叫“阿雅”的小兽，长着黄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缎子一样；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儿蓬松；它的鼻梁从脑瓜那儿往下拉成一道直线，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齿，灵活到极点的身躯……它的聪明是世上所有动物都比不过的。

　　有一户人家就养了这样的一只小兽，世世辈辈都养，他们称呼它的时候就像发出了一声悄悄地叹息：“阿——呀（雅）——”。

　　“阿雅”成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成员。他们把院门木槛下边锯出一个洞，正好能容那个小兽进出。

　　这户人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在屋角多摆上一份饭菜，那是给从不轻易露面的特殊家庭成员准备的。

　　当家宴散了时，再到屋角去看，那份饭菜真的被动过了，不过只动过一点点。“阿雅”并不需要吃这样的盛宴，它不过是为了接受这户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随便吃了几口。

　　2

　　外祖母讲过这其中的奥秘，她说：那些小动物固执地认为，只有找到了一户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报应，它来世才有可能转生为人。

　　有一个大户人家就交往了一只“阿雅”，当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特意到“阿雅”的洞穴边祷告了半天。为了不让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万帮衬他的儿孙们，他们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

　　老祖宗走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他的儿孙们，像他们的老祖宗那样，每天晚上在窗台放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清水。他们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时分，将有一只小兽从很远的地方噙来一颗金粒，将其吐在碗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阿雅”具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它能够一口气跑到南山，在大山里找到常人辨认不出的金粒，然后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把它吐到那个水碗里。它有时沿着河畔往大海的方向跑——那里没有黄色的金粒。可是它惊喜地发现，那里有被河水冲刷出的白色金粒。在它眼里白金粒比黄金粒更为宝贵。于是它就噙着回来了。

　　可惜这户人家的后代只认识黄金。他们认为水中的只是一些银白的沙石罢了。第一天早上，当那个人洗了手脸到窗前去端水碗时，发现了这颗白金粒，大失所望，一气之下把它泼到了地上。接连两天晚上，水碗里都只是一颗白金粒，他同样生气地把它泼掉了。最后这户人家终于忍不住了。他们认为“阿雅”变心了，或许是被另一户人家收买了，这会儿在存心嘲笑他们。

　　开始的时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儿祷告，再到后来变成了威吓。他说：“我们供养了你一辈子，想不到你这么坏，这么没有廉耻，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废了你的洞穴。”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发现清水里还是那个银白闪亮的东西。他骂着，狠狠地把它泼到地上。这一天，这户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个角落里，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提着铁锹，拿着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围过去。他们想把它从洞穴里捉住——根据大户人家自己的原则，如果那只野物变了心，就必须想办法把它铲除，不然会留下后患。洞穴全部挖开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洞穴，最里面是圆圆的一个大窝，铺了细细的草。

　　“阿雅”跑了，它早就听到了风声，它跑了。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它的哭声里。这户人家只是恨着它，他们怎么能知道，当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时，双重的灾难就降临到它的身上了。

　　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为它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和人沟通，简直是悲恸欲绝，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发全部揪光。

　　它想起了与这户人家长久的友谊，想起了与他们相处时的欢愉和幸福，想起它对老祖宗曾经发过的誓言：永远也不背叛他们。可是从今以后它能做些什么呢？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它痛苦，犹豫，最后发现只有从事往日的劳动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恼。于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刚开始它还想找到那种令主人痴迷的黄色金粒，可它寻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黄金寻个干净，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着那颗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归路。

　　它又要迈进那户人家的门槛了，可是刚刚走近，就发现留给它的那个通路已经罩上了一张险恶的网。它身上像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烈一抖，赶紧退回来。多么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闯进去，就会被网上的暗扣死死缚住。怎么办呢？它蹿上院墙，又小心地滑溜下来，然后跃上窗户——那个水碗还在。这一回它聪明了几分，先仔细观察：它发现水碗不远处藏了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东西它从来没见过。它借着月光端量了许久，后来终于看懂了，那是一个弹力十足的铁夹子。多么可怕啊！“阿雅”在窗台四周急急奔走，许久才战胜心中的恐惧。它有好几次想绕开这些危险，好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里，但还是忍住了。最后它跑回了森林……

　　3

　　又待了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个水碗里。它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就这样，它重新来到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一切如旧，水碗还在那儿，陷阱也在。它小心地跳到一边，然后一丝丝地往前挪动。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着铁夹的缝隙往前挪动。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这时，夹子的机关被触动了，冰凉的铁夹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后一刻，它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声音。

　　夹子声很快引来了一群人。他们举着火把跑来，连连说：“逮住了，可恶的东西。”他们提着夹子，连它一块儿提起来。

　　可怜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梁抽动着。

　　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置它的时候，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后一刻帮了它的忙：故意没有把眼睛睁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家里最小的那个小人儿伸手抱住了它，说：“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他们就扳开了夹子，把它取下来。可是他们还紧紧地握着它的前爪。那个小家伙把它抱在了怀里，对着它的嘴吹气，想让它转活过来。它心里多么感激啊，可是折断的前爪钻心地疼，它用力忍着才没有呼喊出来。

　　(2)因为所以AE=OF=FB′=CG．又因为AB∥OC，所以四边形CGEA是平行四边形．因而DE∥CA．

　　小家伙摆弄了一会儿，见它没有转活，就把它抛到了一边。年老的人取来一根绳索，说趁它还没有转活过来把它绑了吧，免得再跑掉。另两个人在一边议论说不如干脆的好，于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奋力站了起来，用剩下的一对后爪使劲蹬了一下，腾地蹿了起来。他们连连惊呼，它就在这呼叫声里一口气蹿上院墙，一拐一拐地滴着血跑开了。

　　它一口气跑进了森林，永远告别了为人类服务的历史。

　　这就是阿雅的故事。

　　诗剧

　　

　　月亮上头顶了

　　月亮困了

　　听不见鸡鸣狗吠了

　　看不见灯光行人了

　　没有了山巍巍

　　亦没有了水滔滔

　　有的只是冷

　　只是左右躲藏的梦

　　月亮上天了

　　月亮困了

　　踩不着鸟兽虫鱼了

　　摘不到酸甜苦辣了

　　有了黑黝黝的影子

　　有了长长的孤独

　　紧紧地闭着嘴巴

　　木偶似的伸着胳膊、抬着腿

　　——李永贤《月亮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