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尔吉·原野

　　那天晚上，我们把刚刚煮好的玉米粥端上桌的时候，爸爸突然走进屋来，肋下夹着一个行李卷，肩上带着雪花。我们全惊呆了，我妈失手把锅丢在了地上。那是在1970年，我爸被他们单位自设的“监狱”关了两年多。

　　爸爸坐在炕沿上笑，他仿佛想亲吻我们，但没动。我和姐姐的一举一动，都使他目不转睛。譬如，我悄悄地脱鞋上炕，捧起碗不出声响地啜粥，飞瞟他一眼的时候，我爸用热烈的眼光望着我笑。这种笑让人惊心动魄。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眼里蒙着一层泪光，像被水淹了，他分明笑着，喉头和胸膛却都在起伏。回到了家，哭和笑这两件事，使他不知先做哪一样好。

　　我妈进屋，像没事一样，说：“吃饭吧。”我爸说“是”，又说“不饿”。他变得谦恭，甚至可以说客气，以前他可是个强悍的人。他珍惜地打开收音机，又关上；在椅子上坐下，起来，又在另一个椅子上坐一下；把书架上的一本书打开，合上，又打开另一本书。他用手摸摸洗脸盆底儿的金鱼图案，摸一摸带花纹的榆木炕沿，又伸手把墙上的灯绳拽了一下，屋里一片漆黑，我吓得缩到了墙角，我妈说：“干啥！”我爸把灯拽亮，歉意地笑了笑。他在“监狱”里从来都是亮着灯睡觉的。接着，我爸又环顾左右，突然一惊，向摆在红箱子上面的毛主席塑像鞠了一躬。他的脊椎被打折了三处，弯腰时很吃力。

　　如此这般，我爸盘腿上炕，用亲切的目光“抚摸”四周，眼里退去了惊惧和恐慌，笑得很舒坦了。这时候，我心里流出对父爱的渴望，像一股滚烫的水冲到嗓子眼。我爸显得十分满足。

　　（摘自《原野上的原野》武汉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