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通知单时,爹坐在船上抽闷烟,忽一下火没接上,爹脸如死灰,手一松,通知单像溺水的蝴蝶顺流而去。大黑发出“嘎啊嘎啊”的喑哑声,眼里满是哀怜的绿光。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群鱼鹰了。猪呀羊呀可以变卖,犁呀耙呀可以送人,这群鱼鹰却不忍心卖,更不忍心像那些没肝没肺的渔民炖成老火靓汤。
爹决定给它们一条出路。一大早就摇了木船,鱼鹰们站舷上一字儿排开,个个脑袋耷拉,眼神忧郁,像知道了要去赴一场诀别的盛宴。
爹顺着凌江把船摇到一僻远处,从腰带上取出长杆烟,塞满烟丝,擦响火柴皮,吧嗒一口,又吧嗒一口,满嘴苦涩味。就像心里侵入了一朵阴霾,欲雨不雨,乍阴还闷。
用劲把烟锅在鞋帮上一磕,直起身板,爹把金属箍套在鱼鹰们的脖上,猛一吆喝:嗨嗨、嗨嗬嗬——大黑张开翅膀,发出“嘎啊嘎啊”的号令,二黑、三黑、四黑全昂起头,呼呼扇翅。睡眼惺忪的晨曦就被扇醒了,饶有兴味地观看一场泽国演义。
扑通!大黑一个猛子扎下去。二黑、三黑却捣蛋地擦着水面掠飞一阵才潜入水里。爹盯着涌动的水面,心里也在展开一场博弈。
水面忽然划起一道黑色闪电,波滚浪涌,飞沫蔽空。一条鱼甩动着衔在大黑钩状的嘴里,爹伸出长捞子,大黑稳稳当当地飘落铁圈上。收至身边,嘴一松,大鳜鱼掉到网兜里。爹轻抚大黑鲜亮的盔甲,它却用忧伤的眼神看爹,旋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又一个漩涡卷起,二黑、三黑相继浮出,这次竟都捕了大鳜鱼。爹知道这伙计俩的脾性,以前你不给小鱼,它们硬是不松嘴。这次还没等爹捡来小鱼,它们已把鳜鱼丢到网兜里,转身潜进水去。
鱼鹰是通人性的主。就拿二黑、三黑来说,以前常讨巧卖乖,干活儿老磨洋工,站在舷上半天不动。见大黑衔着鱼钻出水,便飞去假惺惺地帮着把草鲇子、鲇胡子、灰鳜子叼到船上,嘎嘎地邀功请赏。倒是卖力的大黑,从不乱扯嗓子。爹每次给大黑一条小鱼,二黑、三黑自然也少不了。一次大黑闹了情绪,站在舷上不听号令。爹恼了,举篙把它打下水,大黑脚受了伤,便赌气出走。
鱼鹰们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全都懒散得不成。爹很后悔宠惯了二黑、三黑,好生一顿教训后,命令它们去找。爹把船摇进芦苇荡,一路呼喊大黑,直到天快黑时,看到大黑、二黑、三黑一齐叼着条大鲇鱼凫来。爹一把抱过大黑,像见到了走丢多年的儿子。
每每想起那幕,爹心里就绞痛。这一次,爹下了狠心,等鱼鹰们全飞上船,噙着泪拆了它们颈上的金属箍,赏给一条条小鱼,然后一咬牙把它们赶下水。
爹甩开膀子摇桨,拐个弯就不见了影子。
回到家,爹灌下一瓶二锅头,想用酒精麻醉这撕心裂肺的疼。再也见不到这群小伙计了,十五年啊,一个盖头浪就把这十五年卷走了……爹一头倒在床上,不知何时门口竟响起哀怨的“嘎啊嘎啊”。爹踉跄着奔出去,大黑、二黑、三黑懊丧地站在门前,爹眼一热,像久别重逢的亲人把它们拥入怀里。
当所有用得上的家什全装上车运走后,爹又一次摇着木船把伙计们带到凌江的一处支流。他也是迫不得已啊,为了给它们一条活路,爹忍着疼——以一种无奈的方式——诀别!
但无论爹怎样赶它们下水中,用篙驱,用捞子赶,用脚蹬船板,一个个铁了心钉稳脚,愣是岿然不动。
爹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伙计们见状,争先恐后地钻进水里,它们要去救主人。然而,水性极好的爹一个龙回头上了船,摇桨迅疾离去……
爹听到老远传来一片“嘎啊嘎啊”的哀号,仿佛一群迷路的孩子在哭爹喊娘。爹抹了把泪,把金属箍全扔进凌江——永别了,孩儿们!永别了,血浓于水的村庄!
翌晨,爹像往常一样,腰里别一根长杆烟,头上戴一顶破草帽,找到了那条木船。他怔住了,船上竟躺着一条足有十五公斤重的大鲤鱼!
“嗨嗨、嗨嗬嗬——”爹的吆喝声在库区回响,但凌江水库,怎能容得下一群无家可归的鱼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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