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由外公外婆带大的。尽管上小学后跟父母一起住了,但母亲每次回娘家,我都扯着她的衣摆同去。过年过节时,外公会给我钱,通常是五分的硬币一百枚,用旧报纸卷成水果糖的模样,约一指长。那时候,五分钱可以买一包油皮花生。外婆从不给我钱,但会给炒米花、橘红糕、万年青饼干等点心。
我知道外婆没钱。她当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唯一的财路是从外公的退休工资里分出来的用于全家的生活费。
外公从来不管家务事,闲了不是在家喝茶、抽烟、看报纸,就是在外访友、逛街、观牌局。外公为人豪爽,不仅给我钱,还向众多亲戚朋友慷慨解囊。外婆对此略有不满,但不敢说,只暗地里对母亲嘀咕几句。外公的退休工资颇高,无奈花销大,月底难免手头吃紧,会倒过来向外婆要钱。外婆不敢不给,若是不给,下个月的生活费就会缩水。
母亲对此一清二楚,所以除了过节、过生日,有时到了月底也会给他们送钱。她每次都找一张红纸,裁开,包了钱,一人一个。外公开始会拒绝,口称“我们富足有余,你拿回去”,边说边将红包推回来。母亲又推过去,说是一点心意。如此再三,外公方才住手,说“这趟算了,下次千万不可”,随即让外婆准备开饭。外婆的红包,母亲是偷偷给的,趁外公看报纸或转身时,捏了红包,掌心向下,递给外婆,外婆看都不看,手上一接,往腰里一塞,动作快而无声息。
如此做法,事出有因。母亲前脚一走,外公后脚就开红包数钱,接着必问外婆是否也有。外婆若答也有,外公不是下个月给的生活费少一些,就是要的零花钱多一些。后来外婆一概摇头抿嘴,外公便说:“老太婆闷声发大财,又不会要你的,放心!”外婆就笑,仍抿着嘴。
外公去世的半年前,外婆中风,瘫痪在床,不能言语。那天凌晨,外公被两个小伙子用担架抬出家门口,他拼命地扭过头,向外婆大声说:“老太婆,我去了!”外婆眼睁睁地看着外公最后一次出门,泪流满面。此后,外婆反倒比以前更加平静了,给吃就吃,想睡就睡。
外婆去世的一周前,母亲带我同去探望。外婆见四周无人,指着身后的樟木箱让母亲去翻,母亲从箱底翻出一个旧蓝布袖套,里面是十几张定期存折,展开一看,少的几百,多的上千。母亲急忙要推辞,也不知外婆从哪儿来的气力,她抿着嘴,用仅有的那条听使唤的手臂直直地推过来,死死地顶住母亲的胸口。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外婆也泪流满面,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就这样泪眼相看,看了好久……
成家以后,每逢过节或过生日,我也会给父亲和母亲一人一个红包。父亲照例拒绝,理由和措词与外公的相差无几。母亲则毫不客气,说声谢谢,纳入囊中。父亲防线松动,嘟囔几句,也收了。
人莫不爱钱。年轻人爱钱,是真要花钱;贪官爱钱,是真的爱钱;老年人爱钱,却未必真的要花钱,也未必真的爱钱。人老了,经济来源匮乏,身体变数增加,除了“拥钱自重”以备不测所需,实在别无他法。至于接受儿女的孝敬,大多也不是为了这点钱,而是为了两份心——子女的孝心和自己的安心。说到极处,爱钱是老年人愿意继续活下去、渴望继续活下去的那一份心。
有道是看样学样。妻子是独生女,以前没有这个习惯,见我如此,也开始给她的父母送钱。今年春节,我见她给母亲包的红包竟比手掌还厚,便问是不是给得太多。她摇头说,不多不多。我想了想,确实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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