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五岁那年,我外公的父亲没钱,去不了大烟馆了。他告诉我外公,要去河对岸一户人家里给人做一张桌子换些钱回来。
我外公要按照主人的要求,做一只四方的矮桌子。
这矮桌子不难做,主人也没有在款式上为难一个少年木匠。我外公每天去做一上午,中午那户人家管饭。
河对岸那户人家是日本人,我外公去做桌子的那家,是铁路工程师的家。枝子,是那户人家最小的女儿,十四岁。
2
我外公的工期定为五天,吃完五天的饭,拿好工钱,就再也不用到河对岸了。这是第三天,枝子在午饭时又坐过来,她拿着做桌子剩下的一块边角料和一把小刀,示意我外公给她削一个玩具。
通过比画,最后是拿筷子蘸着粥在桌子上画,我外公明白了,她想要一只木头甲虫。
可以吗?枝子的眼神看着我外公,那份可怜巴巴,真不像她们民族在侵略我们民族时的神情啊!我外公还是照例放下筷子,离开他们家。
那天晚上,也不知为什么,我外公开始削一只木头甲虫。他挑了块最好的楠木,削成椭圆形,又慢慢地刻出甲虫的鞘翅,再是头、触角、腿……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把那木头甲虫放在门口,转身要走。
有人拉住他的手。
枝子拿凉水拧了一条毛巾递给外公,让他擦汗,她转身去拿创伤药膏,可外公早就回家了。
3
端午那天,外公把桌子上好清漆,拿到了工钱。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见到枝子。
直到抗战即将胜利的时候,街上响起了嘶吼声,接着是更大的吼叫。只见人们疯了一样往河对岸跑。河对岸,那几户人家的窗户里起火了。就像他们的军队如何摧毁我们的家园一样,在这秋后算账之际,血债只能以血还。
远远地,外公看到了桥,那是河这岸通往河那岸唯一的一座桥。他看到枝子穿着白底红点的上衣,红裤子,手里抱着一只沉重的桌子。“喂,喂。”他喊道。枝子听到了,也学他的声音:“喂,喂。”她还在笑,她在欢欣雀跃地挥手。好像那血流成河的场面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像中国人的仇恨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4
等我外公跑到桥上,枝子把桌子递给他。一连串的日语,一句也听不懂。后面追杀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外公抱住桌子,他只好接受了这份纪念物——他自己做的桌子,她用过,现在她要走了,把桌子给他留念。
他示意枝子走,却不知为什么竟和枝子一起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他发现他的手被她拉得紧紧的。跑过街区,冲出城门,枝子的父母迎上了他们。他们把枝子从我外公身边扯开,因为她哭着黏在我外公身上,拼命摇头挣扎,她那句日语我外公复述给我听,译成中文是:“我想留下来。”
枝子跟着父母的汽车走了,透过车子后窗的玻璃,一只木头甲虫出现了,一直举着,举着,直到我外公再也看不见它,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车,直到那条路在夜色中也消失于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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