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遣兴
◎ 汪曾祺
我画画没有真正的师承。小时候,我喜欢看父亲画画,他是个画家。我看他怎样布局、画花头、定枝梗、布叶、勾筋、收拾、题款、盖印,这样我对用墨、用水、用色都略有领会。
我从小学到初中都“有画名”。初二的时候,我画了一幅墨荷,装裱好后被挂在了展览室里,这大概是我的画第一次被装裱。我的高中功课很紧,就不再画画;大学四年,我也极少画画;工作之后,更是久废画笔了。当了右派,被下放到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时,我倒画了不少画,主要的作品是两套植物图谱,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和一套《口蘑图谱》,一是淡水彩,一是钢笔画。摘了帽子回京后,我到剧团写剧本,没有人知道我能画两笔。我重拈画笔,是写交待促成的,没完没了地写交待,实在是烦人,我于是买了一刀书纸,于写交待之空隙瞎抹一气,抒发郁闷,这样就一发而不可收。有的朋友看见,要了去,挂在屋里被人发现了,于是求画的人渐多。我的画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只是因为是作家的画,比较别致而已。
我的画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写意”——带有很大的随意性。
我曾画了一幅紫藤,满纸淋漓,水气很足,几乎不辨花形。这幅画现在挂在我的家里。我的一个同乡来,问:“这画画的是什么?”我说:“是骤雨初晴。”他端详了一会儿,说:“哎,经你一说,是有点那个意思!”他还能看出彩墨之间的一些小块空白是阳光。我常把后期印象派的画法融入到国画中,我觉得中国画本来就是印象派,只是我这样做更是有意识的而已。
画中国画还有一种乐趣——可以在画上题诗,可寄一时意兴,抒感慨。我曾用干笔、焦墨在浙江皮纸上画冬日菊花,题诗代简,寄给一个老朋友,诗是:
新沏清茶饭后烟,自搔短发负晴暄。
枝头残菊开还好,留得秋光过小年。
为宗璞画牡丹,只占纸的一角,题曰:
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
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这首诗念给冯友兰先生听了,冯先生说:“诗中有人。”
今年洛阳春寒,牡丹至期不开。张抗抗在洛阳等了几天,败兴而归,写了一篇散文《牡丹的拒绝》。我给她画了一幅画,红叶绿花,并题一诗: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从来直似斜。
见说洛阳春索寞,牡丹拒绝著繁花。
我的画遣兴而已,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够格的。最近请人刻一闲章——“只可自怡悦”,用以押角,是实在话。(摘自《我们都是世间小儿女》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图/Nip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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