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爱过两个女子
◎ 屠 岸
我认识章妙英在认识董申生之前,时间是1945年的1月或2月。
第一次见面,我只觉得申生比较矮,有点发育不良。她穿的是蓝色的旗袍,我穿的是一般的学生装。我觉得她谈吐不俗,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一个星期后,我应邀到她家去。我们从客厅到外边的小花圃去聊天时,她问我喜欢读什么书,我说鲁迅的,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我们有了共同语言。
1946年年初,申生已经到台湾去了,我跟妙英的来往就多了。
1946年5月,我和妙英在灵岩山玩的时候看到一个公墓,叫绣谷。后来我给她取了一个笔名——方谷绣。“方”表明她行为端正,“谷绣”就是将这个公墓名颠倒一下。这个笔名她终生使用。在绣谷边交流感情的时候,我们的关系明朗了,没有什么语言,完全靠双方的眼神。
回到上海后,我患肺病,吐血,只能待在家里,不能上学。妙英不怕传染,每天都来看我。有一次,她明确表示要和我一块儿生活。她不说“我爱你”,只说“我们不会分离了”这类话。她说“我是你的”时,我说“我也是你的”。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定了。我跟她讲了我爱过申生,但我和申生的感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申生漂亮,我说妙英更有魅力。
当时我每周到广慈医院注射两次。医院内有大草坪,妙英来陪我。等我注射完后,我们躺在草坪上一起聊天、背英文诗。我情不自禁地拥抱她、吻她。
最后谈婚论嫁时,她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等到共产党取得全国胜利;第二,我们经济上要独立;第三,要我的病完全好,恢复健康。所以从我们 1945年认识到1951年结婚,一共经过了七年。中间她也得了肺病。我说是我传染给她的,她说有可能,但不怨我。
当时我们像正常的恋人那样来往,但我比较木,没有想到谈婚事。有一次,她的弟弟世鸿到我家来,问我对他姐姐到底怎么想。原来,妙英怀疑我对婚姻不坚定。我说从不存在这个问题。世鸿问:“那你为什么不提出结婚?”我说:“我哥哥还没有结婚,家里有一大堆事,我不愿先结婚。但我和妙英终会结婚,这没有问题。”后来我妈妈说:“傻孩子,婚姻大事不用按顺序来。”我这才正式到妙英家去求婚了,但她反而不急了。
我们在1951年11月7日结婚。我在《解放日报》上登了一则启事:“屠岸与章妙英结婚,遍告亲友。”她的小弟通过《解放日报》看到了消息。我专门到香烛店买了一对大蜡烛,放在新房的桌子上。我们双方都请了亲友吃喜酒,在她家请了三桌,在我家请了一桌。
“文革”时,我受到冲击,进了牛棚。妙英没有参加任何一个造反派,还算革命群众。因为她的帮助,我的消息还算灵通。
1981年,妙英第一次动完手术之后在家休养。因为她太闲了,我建议她做翻译来打发时光。后来我跟妙英合作翻译英文诗,作品有《英美著名儿童诗一百首》《英美儿童诗精品选》等。
1984年,妙英第二次手术。手术后,她沉睡着,我在她床边守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看见她重新睁开了眼睛,生命之光又在她眼中闪烁。这一年,她已经接近60岁了,但在我眼中,她似乎仍是我初见她时的20岁少女!
妙英晚年爱写旧体诗,如《早岁》:“早岁识君诗,清新如其人。嫁人还嫁诗?白首犹未明!”这是写给我的一首五言诗,我永远铭记她的垂爱。
1995年11月4日,妙英看到申生的妹妹给我的信。信中说到申生的坎坷遭遇,妙英深表同情,说申生红颜薄命,欢迎申生到家里来,她包饺子给申生吃。她病重时没有跟我讲,只对申生的妹妹说:“我死后把你的二姐(已寡居)跟屠岸联结起来。”妙英逝世后,申生的妹妹才告诉我。
妙英走的那天早上,她的哼哼声让我觉得她非常痛苦,我的心被揪紧了!女儿章燕说妙英没有知觉,不会感到痛苦,可我心如刀绞,但又无可奈何,忽然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但我又控制住,不让它流下来……妙英的头发依然是黑色的,我用小剪刀铰下少许。我坐到她的右侧,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又在她的左脸颊上吻了一下。
2001年11月7日,是我跟妙英的金婚纪念日。那一天,我在日记中写道: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申生,虽然我们没有结合,但她永远是我心中的圣女。一个是妙英,她和我做了一辈子夫妻。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婚姻关系是牢固的。我们是一辈子白头偕老的夫妻。我做编辑工作,我写诗、译诗,把一生奉献给缪斯,全部获得了妻子妙英的支持。如果我有一点成绩的话,一半的功劳要归于她。
(摘自《生正逢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图/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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