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宏志

　　向古龙约稿

　　◎ 詹宏志

　　副刊主编沉吟了半晌，用半是命令半是请求的口吻对我说：“古龙那边就由你去联络，想办法一定让他给我们写稿子。”

　　那是30年前的旧事了，我刚刚来到报社上班，工作职位是副刊的助理编辑。不久前，这个副刊本来就有古龙的武侠小说连载，但他常常拖稿、断稿，加上小说不太受欢迎，主编忍痛腰斩了小说连载，就得罪了他。想到这次要重新邀稿就觉得尴尬，主编决定把任务交给我这个新来的小伙子。

　　我从主编的记事本里抄下古龙的电话，鼓足了勇气才拨通号码。电话接通时，我的内心还是震动了一下，因为说话的就是作家本人，他磨了沙子似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与武侠小说匹配的江湖味。他听我结结巴巴地报了名号和意图之后，沉吟一阵，才缓缓用他磁性的沙哑嗓音说：“我等一下会在餐厅和几位朋友吃饭，你如果有兴趣谈写稿的事，就过来聊聊吧。”

　　出租车穿过下班时的重重车阵，我忐忑地来到餐厅，已经迟到半小时。我走进包厢时，桌上杯盘狼藉，晚餐显然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最里面坐着的就是古龙本人，个子虽小，却有一股气势，旁边有两个男子，我都不认识，席上还有三个美艳的女子。

　　古龙没起身，比个手势要我坐下，也不问我迟到的原因。他掏出一瓶威士忌，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说：“你知道我们谈话是要喝酒的。”他把酒瓶推到我面前：“小朋友，喝完这瓶再谈话。”

　　我离开乡下来到城市不久，酒也没喝过几回，看着桌上的瓶子，不知道该不该当真。古龙倒是笑吟吟地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杯，并举起自己的酒杯，我慌张地拿起酒：“古龙先生，我先敬您。”

　　一大口入喉，烈酒灼烫整个嘴巴。“别急，先喝口水。”古龙又推了一杯开水过来，旁边的男男女女已经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

　　“古龙先生，我先把这杯干了。”我的蛮劲也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是吗？

　　古龙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涨红的脸。他倒是不慌不忙，先给自己的杯子加冰块，看我干杯也不冲动，只抿了一口。

　　“要不要先吃点菜打个底？”古龙问。

　　“不用。”我担心着进度和办公室里的工作，又倒满一杯，“古龙先生，我再干这一杯。”

　　杯子又空了，旁边的小姐拍起手来：“再来一杯。”

　　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瓶子也见底了，我觉得到该开口讲点写稿的事了，便说：“古龙先生……”

　　可是没有声音，我的嗓子好像是哑了。大家都笑了，我开始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其他人的声音也变得空洞而遥远。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古龙说：“我送你回去。”我坐在古龙由司机驾驶的加长型奔驰车里，浑身冒着冷汗。黑暗中，古龙开口了：“你的主编是……？”我点点头。“你知道我和他有过节？”我又点点头。 古龙突然笑了：“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写稿，写稿太不好玩了。”我摇摇头，听不懂这句话。

　　下车时我还步履不稳，古龙扶我下车，回到车上，又摇下车窗：“嘿，小朋友，你够意思，我给你写稿。”

　　车子如何开走，我如何上楼回到办公室，我都记不得细节。我在楼梯间吐了一回，挣扎着回到座位，所有同事都瞪眼看着我，包括满脸狐疑的主编在内。我开口向他报告，声音沙哑得和古龙一样：“主编，我约到古龙的稿子了。”

　　（摘自《绿光往事》复旦大学出版社 图/刘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