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水河自西向东穿镇而过,夕阳下波光粼粼,给静如处子的小镇添加了几分灵动,几分悠然。
三奶奶躺在和她一般年纪的藤椅上,目光在自成一片风景的宁水河悠悠荡荡。藤椅依然如几十年前般柔软而舒适,然而三奶奶那曾经红艳如霞的脸蛋已然变得粗糙而僵硬,甚至有很多感情激烈的冲上面部的时候,她却只能用干瘪的嘴唇翕翕煽煽,如同一棵过冬的老树,在寒风中轻颤着干枯枝干。
但是,三奶奶那双眸子却异常的明亮,却有不同于年轻人的炯炯有神,她的眼神明亮却又不闪烁,在融入了几十年的欢乐、悲伤、愤恨、如火的思念之后,由一盏顶眼刺目的明灯幻化成为一颗光泽柔和的明珠,少了份激烈冲动,多了份淡然平和,耸拉的眼皮一旦张开,便瞬间如灵魂附体般有了精、有了神,整个枯枯松松飘飘忽忽的人也有了着落,变得深邃而沉稳。
二
宁水河畔一溜绿荫倒映在水中影影淖淖,偶尔有撑舟人驶过搅碎一片碧水蓝天,两条水纹荡荡漾漾,悠的撑舟人两眼眯成了一条缝,俄顷又归附一片平静。
这条宁水河目睹过多少悲欢离合,对小镇人来说,从这条河就可以读出上下三辈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条河就是小镇人意识里的沧海桑田。
突然,三奶奶那正在宁水河畔悠悠荡荡的目光瞬间被硬生生的扯去,投向河畔尽头,那眼神愈发地柔和,甚至绽放出霞光似地明艳,仿佛一个盼夫归来的少妇,又如融化一抹残阳的宁水河面。
一个苍劲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河畔尽头传来。
“豆腐脑哎——”
只有一线,似断未断,仿佛来自天边,但传入耳中却字字清晰如矶珠。
那声音极富韵味,明耳人一听便在并不浓的乡音中找到纯正的京味。
三奶奶早已准备好了小碗,手里紧握着一个五毛的硬币,簇新,金灿灿的。
小推车吱吱呀呀,白色的豆腐脑缸子晃晃悠悠。真爷推着车,不紧不慢,仿佛每一步都订在路上,然后努力拔起,微微前倾的身体减轻了些许压力,双手青筋凸显,紧握着前方横杆,整个人仿佛一匹老马,载着负重与希冀,一步一步,踏入被记忆燃亮的夜幕。
真爷体态消瘦,面容清濯,顶着花白的头发,蓄着一把山羊胡,那胡须整齐洁净,油光发亮,黑白不甚明显,却绝无其它红黄杂色,一看便知经常被主人精心保养。配合着真爷的体态、面容,颇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气度。
三奶奶的目光越收越近,脸上的皱纹也渐渐的舒展开来,沿河畔这半条街只有她是真爷的常客,这客,可是异常的长啊,只要真爷来,三奶奶必然是客。
真爷沿着那道目光逆朔而来,他甚至没有停顿,只与那柔和的眼神轻轻一触,心里便像装了一道明镜似地一片泰然,三奶奶好着哩!
真爷卖豆腐脑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时间,光屁股小孩子成了光屁股小孩子的爹,羞答答的小姑娘成了羞答答小姑娘的娘。多少人是喝着真爷香甜可口的豆腐脑长大的。就连那些在外上大学的学生娃子们也要在放假归来的时候跑到真爷的小车前,吧嗒吧嗒嘴,喝上一大碗。真爷那个高兴吆,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直夸娃子们长大了,懂事了。
按理说,真爷的生意应该是越做越大,至少应该把小推车改成一间过得去的门面吧,可三十年了,小推车依旧,上面是木把手都被磨出了两道浅浅的手印,真爷依然每天做上一缸,带上一罐糖,走街串巷,晴雨不歇。
好心的镇里人暗地里提醒过真爷,甚至有人愿意出钱给他盘一间店,可每次真爷的山羊胡子一翘,眼睛里透出一种异样的神采,那笑就自然而然的从眼中溢出。
“莫说,几十年,脚底板习惯了。”
劝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久而久之,人们便由他去了。
真爷并不缺钱,虽然独自一人辛辛苦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吃苦受累自不必说,但两个儿子,有出息,都是市里响当当的人物。家贫出孝子,两儿子眼见父亲一把年纪了仍日将月就的推着车买豆腐,心里自不是滋味,再者也怕镇上人指着脊梁骂他们不孝,就三番五次的劝真爷跟他们去大城市享清福。可每次三爷都犟的像头扯不动的牛。后来儿子们也想通了,老人嘛,图的就是个自在,乐意,卖就卖吧,权当是锻炼身体吧。
镇上人就这样,接受了固执的真爷,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小媳妇们和老太太们就支着耳朵听那悠远绵长的声音。
“豆腐脑诶——”丝丝缕缕,穿墙越远,清晰入耳。
若是睡得太死,孩子们便雀跃到巷子头,听到后也有模有样的拉着嗓子朝屋里喊一声。
“豆腐脑诶——”一颤一颤,睡的人便倏然醒了。
真爷也不问,就看碗,小碗五毛,糖一勺,大碗一块,糖两勺,若贪甜,加一勺亦无妨。小架子上放着锈迹斑斑的铁盒,自行投钱,无人过问。
唯有三奶奶,真爷是亲手接钱的。
三奶奶握钱三十年,真爷接钱三十年,春秋为继。
三
三奶奶是镇子里的一位才女,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如他般古旧的老人才会对他尊敬异常,而那些年轻后辈,是不会多看这个干瘪老太一眼的,最多目光稍稍在那玉珠般的眼神里停顿一下,便匆匆走开。
老人们谁能忘记,当年的三奶奶只是在小镇阁楼上腰肢轻扭,杏眼流波,便不知成为多少年轻后生梦里那个俏姑娘。
三奶奶不仅生的鲜嫩水灵,肚子里的墨水,手上的功夫丝毫不亚于她那花容月貌,只是天妒英才,妩媚艳丽又精通琴棋书画的三奶奶天生体弱多病,家里的药罐子几乎就不熄火,那境地似乎比拈花落泪的林黛玉还要差上些许。只是三奶奶秉性刚强,虽然整日拖着病恹恹的身体,但脸上的笑却依然不减灿烂,那苍白的笑脸上绽放的粲然不觉又成为小伙子们梦中一道美丽的风景。
后来,三奶奶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再后来,据说又留校当上了教师并成在那里了家,这些粗糙的情节都是镇上人在茶余饭后传播的,若是追其根、朔其源,张三说王五,王五道赵六,赵六指麻七…说又有那个闲心来绕圈圈,镇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过的总归不会太差,至于到底怎样,清楚又如何?
但有一天,镇上人一下子炸了。源于那天傍晚渔老五模模糊糊的看到了宁水河桥上走过来一个身姿卓越的少妇,墨色苍茫,她步履匆匆的穿镇过桥,直至融入那飞出金凤凰的阁楼。
第二天,人们屋前檐后的议论着匆匆归来的三奶奶,以为她会以荣归故里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没想到一个月过去了,三奶奶硬是没从那深墙大院里出来,只有三奶奶的大哥偶尔沿着墙角匆匆忙忙的赶往药店,也不愿与人答话。众人只当是三奶奶天生的体质虚弱。也会有人拦住三奶奶的大哥想盗点口风,却被他吱吱呜呜的推脱开来,那人便盯着他仿佛瞬间就全白了的脑壳,若有所思。
几乎是在三奶奶粉墨归来后一个月,檐前屋后的人群旁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位颇具儒雅风度的中年人,说是中年人不过是从他密密丛丛的胡须和憔悴消瘦的脸庞上判断出来的,但细看之下,那眉眼间仍残存着抹不去的青年风韵。
这人总是悄悄出现在人群中悄悄匿去,如幽灵般隐现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但哪里有如此翩翩风度的幽灵呢?他只是随意的一站,便如一颗青松般挺拔,并散发出一种不凡的气度,那幽静深邃的眼神波澜不起,透不出经历的悲欢离合。长此以往,小镇人的话题里便多出了一个人,小媳妇们的眼神也不由自主的向他飘去,却只是悠悠一粘,又迅速向旁边滑去,面颊上忽的多了两朵红云,头颈缓缓的垂下来。就连那些未出阁的大姑娘们也不由自主的将眼神不经意的飘过,再飘过。
直到那个男人身边忽的多出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子,女人们的目光才被内心那个小小的方圆稍稍约束一下,但变的更乱了。
男人来了不多久,三奶奶终于推开了那扇红珊珊的大门,铜环轻颤,吱呀一声,三奶奶从门缝闪身出来,不过,腋下多了副拐。
镇上人又炸了,人们的目光从三奶奶苍白却依然艳丽的脸蛋上,移到哪丰满的腰肢,又移到那一条微曲的右腿,无不摇头叹息。自然有人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三奶奶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似的,苍白的脸上不起任何波澜,平静而从容的说“上房子,不小心摔了下来。”说完,又粲然一笑,让人们略带悲伤的心又狠狠的揪了一下,多水灵的人啊,怎的就突然成了这样?老天怎的如此不公?
后来,细心的人发现,虽然三奶奶经常出门,却只在门前的老树下,转转悠悠,三五分钟便一跛一跛的去了,最多坐下喝碗豆腐脑,便躲进那扇厚重的木门。
那时候,卖豆腐脑的是渔老五,担着扁担走街串巷,亦是晃晃悠悠。但他偶尔会丢下扁担喝喝酒、打打渔,因此,小镇人偶尔会很失望的端着碗站在巷口远眺,三奶奶也会,对她来说,喝一碗豆腐脑不只是为了裹腹,更是为了能在外多待片刻,呼吸一下宁水河畔潮湿而清新的气息。
后来不多久,不知怎的,渔老五搁下了那副担了半辈子的扁担,跑到宁水河悠悠荡荡的捕鱼去了,扁担落到了那个颇具风度的男人肩上。女人们那个想啊:这么一个俊秀的男人怎的就去干那种苦命的力气活呢?随便找一个有些资产的女人娶了日子必定风调雨顺。那人不是没有看到女人们的手指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他只是默默地聚集着心里蕴藏的情感。活火山般,控制不住时就提起头,如一只报晓的雄鸡,于是,大街小巷便想起了标准的京腔:
“豆腐脑诶——”
那声音低沉、浑厚,隔着三四重院亦可以清晰的捕捉到丝丝缕缕。
不多久,男人把扁担改成了小推车,这一推就推了三十多年。
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小镇人像韭菜一样被岁月割了一茬又长一茬,男人也由一个英气逼人,风度翩翩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消瘦清濯的老人。
他就是真爷。
真爷轻轻拿起三奶奶的木碗,左手四指拖底,拇指把边。右手托着平勺,缓缓探入缸中,在接触白嫩如脂的腐脑瞬间微微向左侧一压,铜勺切着腐脑向前滑去,直到将末未没时向右一倾,一勺腐脑便颤颤悠悠的从缸中升腾出来,看的三奶奶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的,如同门前那条被风吹皱的春水,一荡一荡,未入口就尝到了那柔嫩,那香甜。
真爷照例看着三奶奶第一勺入口,脸上泛起只有他才看得懂的甜。便把那黏黏的目光收起,遛一遭春光旖旎的宁水河,推起车,清清嗓子:
“豆腐脑诶——”
一个小妇人从巷口探出了头,真爷向她推去。
真爷走得很慢,背后的目光粘的他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弓着,愈是弓,那目光愈是粘了。
四
当晚,真爷打开了一瓶珍藏了三十多年的二锅头,真宗的老北京烧酒。
月光如水,泄的真爷里里外外湿个通透,那记忆也铺了一层柔和的光。
这让真爷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他也是在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辗转反侧之后,决绝的踏上了从北京到小镇的列车。
他没有料到,那竟是一条不归路。
列车上的他满脑缠绵悱恻、生离死别感觉的时候,妻走了,一声不响的,把两个孩子托给熟人,再交由他带领。在那个及其注重伦理的年代,她无法容忍丈夫追寻千里竟是给一个长他十五岁有余的女教师说声爱的告别语。
那女老师,正是三奶奶。
一次,真爷的单位组织培训,三奶奶是真爷的老师,那年三奶奶四十五岁,风韵犹存。他三十岁,青年才俊。
水易止,情难禁,一个风流潇洒,一个高贵典雅,一个月的培训让两人情愫暗生,于是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很快,三奶奶的古板丈夫鄙夷的离去,三奶奶伤心之余本想回到小镇抚慰一下受伤的心灵,但脾气暴躁视伦理为天理的大哥在听了她的解释后竟失手打断了她的右腿,而后,学校一纸解聘书让她的心彻彻底底的跌进了宁水河。
没想到千里外的他竟然追寻而来,可来了又如何,深墙大院挡不住,还有人们更深的唾沫。他哀叹徘徊,她辗转反侧。
相见不如不见,不见断常思念。两人相距不足一里,在小镇里,却如相隔天涯海角。
一天,他照例在河对岸遥望,见渔老五悠悠的给三奶奶盛出一碗豆腐脑,他的眸子瞬间被点亮了。
他毅然挑起了从未碰过的扁担。
虽然每天只不过陪她一分钟而已,可为了那短短的一分钟,真爷推着车晃晃悠悠了三十年。
每天见到三奶奶,真爷心里揪着痛——若不是他,貌美如花的三奶奶怎会流落到这步田地?
就算为她推一辈子车又怎能弥补这一切,即使现在这些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完完全全可以每天坐在三奶奶身旁告诉她几十年未曾开口的话,可他习惯了,她也习惯了。他习惯了一碗一碗的舀出心中的亏欠,她习惯了一碗一碗的接受他揉的白嫩如脂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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