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绿莹莹
◎项丽敏
祖父和祖母相继去世时父亲16岁,还没有成年,他的哥嫂觉得既然父母不在了兄弟们就不应当在一起过日子了,得分开来各过各的。于是分家。
酸菜缸是父亲在分家时唯一分得的财产,是父亲自己要来的,他说别的我可以不要,那口酸菜缸给我留着吧。他已成家的哥哥们看了看角落里空着的酸菜缸,都没有和他争。
这只祖母辈的酸菜缸可不像人那样容易苍老,当父亲额头的皱纹一层层增加时,酸菜缸还是他小时候所见的样子——大概越是粗粝的东西越经得起时光的流逝吧。
酸菜缸被父亲小心地搬到后院,洗去了蛛网和灰尘,但是怎么清洗,那年深月久的咸酸味总在缸里浮动着,吸一口就到了人的肺腑。这味道已变成它特有的体味了,是多少井水也去除不掉的。
酸菜腌得好不好关键在踩的功夫上。踩酸菜通常是在晚上,下午洗过的大白菜这时已沥干了水,在竹匾里安静地等候着。父亲将厨房的灯泡换上100瓦的——父亲只在特殊的日子里才换这么亮的灯泡,比如茶季和过年的时候。换上大灯泡后,厨房一下子亮堂了,连最暗的角落也有了暖融融的光。澄黄明亮的灯光无处不在,让人心里也通透起来,莫名地快乐着。
酸菜缸这时已在它固定的位置上等着了。父亲用热水泡好脚,将裤腿挽得高高的,跨进已垫了一层大白菜并撒了盐的酸菜缸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酸菜缸的魔力,赤着脚的父亲刚跨进酸菜缸,立马就变成了一个大孩子——额上的皱纹没有了,脸上的憔悴没有了,眼睛里尽是调皮的神色,嘴里哼着山歌,双手背在身后转着身子,啪哒啪哒地跳起舞来——很多年后,当我在电视里看到来自爱尔兰的踢踏舞《大河之舞》,一下子就想到父亲当年踩酸菜时的模样——那轻快的节奏和身姿是多么相像。
我是父亲舞蹈的忠实观众,也是父亲的好助手,当父亲停下来时我便抱一捆大白菜上去。父亲将菜整齐地码在缸里,均匀地撒一层盐粒,接着跳起他的酸菜舞。
酸菜缸已接近小半满,父亲脚下的节奏慢了一些,舞蹈的幅度也小了很多。父亲吩咐我将装着萝卜的竹篮拎过去,哗啦一声倒进缸里,撒上盐,再码一层大白菜,撒盐,接着踩。
等竹匾里的大白菜全都踩进酸菜缸时,父亲额上已满是汗珠子,站在酸菜缸里,那么高,头顶都快挨着天花板了。踩熟的大白菜有着透明的翡翠色,菜汁的味道又浓郁又清新,溢满了整个厨房,空气都变得绿莹莹的。(摘自《器物里的旧光阴》清华大学出版社 图/海洛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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