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工
◎白先勇
巴塞罗那道九百四十号在一道斜坡的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这栋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
房子本身保养得还不错,不需修补。问题出在园子里的花草。屋主偏爱常春藤,前后院种满了这种藤葛,四处窜爬。还有雏菊、罂粟、木槿,都不是我喜爱的花木,要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绝非我一人所能胜任。幸亏那年暑假,我中学时代的至友王国祥从东岸到圣芭芭拉来帮我,两人合力把家园重新改造,遍植我属意的花树,奠下了日后园子发展的基础。
王国祥那时正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一个半月的假期,我们却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园艺工作,才终于把花园整理出一个轮廓来。我与国祥都是生手,不惯耕劳,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幸亏圣芭芭拉夏天凉爽,在和风煦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
邻舍有李树一株,枝桠有一半伸到我的园中,这棵李树是牛血李,肉红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实特别大。那年七月,一树累累,挂满了小红球,委实诱人。加州法律规定,长过了界的树木,便算是这一边的产物。有了法律根据,我们便架上长梯,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才一下子,我们便采满了一桶殷红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消除了。
圣芭芭拉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称,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那个时候美国人还不是很懂得吃螃蟹,码头上的渔市场,生猛螃蟹,团脐一元一只,尖脐一只不过一元半。王国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渔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着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祥蒸螃蟹全凭直觉,他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螃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正好蒸熟,然后佐以姜丝米醋,再烫一壶绍兴酒,那便是我们的晚餐。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百花中我独钟情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秾丽,粉茶花俏生生,自是惹人怜惜。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于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白茶叫“天鹅湖”,粉茶花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为“艾森豪威尔将军”——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嵚崎。花种好了,在国祥的建议下,我们在后院西隅的最后的一块空地上,栽下了三棵意大利柏树。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那期间,王国祥已数度转换工作,他去过加拿大,又转德州。
那几年王国祥假期常常来圣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头一件事便要到园中去看我们当年种植的那些花木。山谷中湿度高,柏树出落得苍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辉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间,园中的茶花全部绽放,树上缀满了白天鹅,粉茶花更是娇艳光鲜,我的花园终于春意盎然起来了。
(摘自《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伊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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