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张光仁
患者告诉我,他的妻子总是抱怨他夜里发出恼人的磨牙声。“我一点都不记得我有磨牙呀!”患者一脸无辜地说。
我打开移动探照灯,请他张开嘴,用口镜逐一检视上下排牙齿,并用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轻触患者口腔周围的嚼肌、外翼肌、颞肌以及向后延仲至脖子附近的肌群。
检查了一会儿之后,我告诉患者他确实显现出磨牙的症状,他的妻子不是故意在他睡得正酣甜时将他唤醒。
这让我想起自己也曾经历过一段被磨牙声惊醒的时光。
母亲在父亲走了之后的几年里一直睡不安稳。母亲睡眠浅,追溯其因或许是照顾父亲卧床的那几年所造成的。那时父亲因癌细胞转移至脑部神经而造成行动不便,夜半时分,若需起身如厕,得母亲协助才能完成。然而更多的时候,癌细胞造成的身体不适总让父亲辗转难眠。日子一久,床榻之间的任何小震动都足以让母亲从不平顺的梦境中醒来。
在我深夜仍在努力准备大学联考时,从母亲房里传来的磨牙声总让我无法专心学习。
然而,看似细细咀嚼着美梦的磨牙者其实正处于不佳的睡眠状态,患者本身也深受困扰。“我总觉得我睡不够,每天醒来都好累。”患者向我抱怨。“多梦会让你怎么睡也睡不够。此外,磨牙期间,你的肌肉与颞颚关节须承受极为巨大的负担,因此会觉得累。”我向患者解释。
母亲从没喊过累。父亲病了之后,母亲辞去工作,全心照顾父亲。因为父亲的肢体变得僵硬且无法控制,母亲必须每天陪着他复健。
我为了不再麻烦母亲接送我上下课,就近在学校外租住。外宿的那一阵子,夜里终于不再传来阵阵磨牙声,但或许是准备考试的压力过大,我总觉得疲惫。那段日子,我常梦见父亲。
某个深夜,我被室友唤醒:“你还好吗?磨牙磨得厉害呢!”
我这才发现,在我自以为逃离家中那令人感到孤独和绝望的情景后,却在梦境的最深处默默咀嚼着对于疾病以及失去的恐惧。
一些有经验的老医师曾说,面对磨牙患者,除了提供辅助性的治疗外,还需协助患者理清是否有精神压力与心理困扰。
我为患者检查过后,低声问他最近是否觉得压力大。患者沉思半晌后,看着身旁的妻子,视线慢慢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或许是因为这个吧。”然后他与妻子相视而笑。我突然了解了——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甜蜜的磨难。我请他试着放松心情,最近不要加班,调整一下生活的步伐,下个礼拜再来复诊。
母亲在父亲走后走进信仰的世界,到需要帮忙的丧家中协助,诵经、祭拜、处理后事,在每一场陌生人的告别仪式中默默流泪,送走蓄积在心里的悲伤。
我上了大学后某日返家,夜晚与母亲并肩而睡。母亲已经可以敞开心扉与我聊她和父亲相处的点滴,讲到一些有趣的事时也会笑。
夜色凉如水,电风扇似巡逻员一般来回在墨色里检视,认床的我辗转难眠,但母亲已沉沉睡去。我仔细观察母亲,她的呼吸平缓有致,偶尔的咕哝声从喉头发出,但无伤大雅。我像一部巨大的录音机,在母亲身旁悄悄收着音。一整夜,曾经折磨我的磨牙声已不复听闻。
我感觉母亲心里深处的空缺已逐渐填满,悄悄地以她自己的方式痊愈。
(摘自《故园无此声》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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