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书橱
◎赵丽宏
我又出了一本新书。第一个要送的当然是我的母亲,在世界上,最关注我的是她老人家。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个严肃的人,她似乎很少对孩子们做出亲昵的举动。中学毕业后,我经历了不少人生的坎坷,成了一个作家。在我从前的印象中,父亲最在乎我的创作。那时我刚刚开始发表作品,只要知道哪家报刊上有我的文章,父亲就会走遍全上海的邮局和书报摊买那一期报刊。而母亲从来不在我面前谈论文学,从来不夸耀我的成功。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否读我写的书。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变得很衰老。为了让母亲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带着母亲出门旅行,还出国了一次。在这段时间里,我和母亲谈话的话题很广,却从不涉及文学,从不谈我的书。我怕谈这个话题会使母亲尴尬。
去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套自选集,四厚本,一百数十万字,字印得很小。我想,这样的书母亲不会读,便没有送给她。一次我去看母亲,她告诉我,前几天她去书店了。我问她去干什么,母亲笑着说:“我想买一套《赵丽宏自选集》。”我一愣,问道:“你买这书干什么?”母亲回答:“读啊。”看我不相信的表情,母亲又淡淡地说:“我读过你写的每一本书。”说着,她走到房间的角落里,那里有一个被帘子遮着的暗道。母亲拉开帘子,里面是一个书橱。“你看,你写的书一本也不少,都在这里。”我过去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书橱里,我这20年出版的几十本书按年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本也不少,有几本还精心地包着书皮,其中的好几本书我自己都找不到了。我想,这大概是全世界收藏我的作品最完整的地方。
看着母亲的书橱,我感到眼睛发热,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她收集了我的每一本书,却从不向人炫耀,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读。其实,把我的书读得最仔细的是母亲。母亲,你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却不懂你!我感到羞愧。
母亲微笑着凝视我,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和关怀。母亲老了,脸上皱纹密布,年轻时的美貌已经遥远得找不到踪影,但在我的眼里,现在的母亲比任何时候都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母爱更美丽、更深沉的呢?
(摘自《赵丽宏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图/全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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