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云如烟
◎ 季羡林
最近,我收到了江苏文艺出版社张昌华先生的来信,信里提到老友吴作人教授的近况。
“那日下午,我们应约到吴作人先生家为他拍照。他已中风,较为严重。夫人萧先生说,他对以前的事记得清楚,对眼前的事却过目皆忘。为吴先生拍过照后,我们还请他签了名。当见到您签的那页时,他十分激动,用手指着您的签字直抖,双唇颤抖,眼睛含着泪花。他签字时,执意要签在您的名字旁,萧夫人怕他弄损了您的签字,不好制版,请他在另一页上签。一开始他不肯,十分生气,但最后还是在另页上签了。尽管萧夫人再次提醒,他还是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倒写了一堆介乎于美术线条与文字之间的草字。字虽然杂乱,但清晰可辨的是您的‘林’字。我想当时他完全沉浸在对您的思念中。而且,写着写着,他流了泪。”
分别不过一两年,老友作人竟病成这个样子!我也流了泪。想起来,我同作人相交已近半个世纪了。解放前夕,我到北京大学工作。当时,我筹办了一个印度诗人泰戈尔的画展,地点在孑民堂。
这是我同作人第一次见面,他留给我非常美好的印象。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只有三十六七岁,作人也不过这个年龄,都风华正茂,我早已听说过他的大名。我对绘画完全是外行,据内行人说,中国人学习西洋的油画大都学而不像,真正像的只有一人,就是吴作人。同这位传奇人物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只见他身材魁梧,威仪俨然,不像来自江南水乡的人。他沉默寡言,待人接物却诚挚而淳朴。
我们成了朋友。解放初期,我忽然对藏画产生了兴趣。我虽然初出茅庐,但野心颇大:不收齐白石以下的作品。于是,我请作人代买几张白石翁的作品。他立即以内行的身份问我:“有人名的行不行?”当时的收藏家都有一种偏见:如果画上写着受赠者的名字,则不如没有写名的值钱。我觉得这个偏见十分可笑,立即答道:“我不在乎。”作人认识白石翁,过了不久,他就通知我“画已经买到”。我忙赶到他在建国门内的老房子取画,大概有四五张。
1951年,作人和我同时参加解放后第一个大型出国代表团——中国文化代表团,赴印度和缅甸访问。从1951年春天开始筹备到1952年1月24日完成任务回国,前后共有八九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同作人在一起。那时我们飘飘然,聊文学、历史、艺术、人生、社会,仿佛在云端过日子。
回国以后,我们各有各的工作岗位,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幸而在若干年前我们一同入选全国人大常委会,在一起待了五年,可惜没找到时间像在印度和缅甸那样晤对闲聊。
往事如云如烟,人生如光如电,但真挚的友谊是永存的。
(田龙华 摘自《朗润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图/山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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