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握一顶
◎ 吴继文/ 译
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将他瘦削的右手从棉被里面颤巍巍地举起,向我伸了过来。
我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接着,父亲握住了我的手。看起来就是两只手不经意地交握着,然而接下来的瞬间,我的手似乎被轻轻顶了一下,就好像垂钓时钓竿尾端突然传来的微妙的感觉。我倏地将手缩了回来。
这个事件在父亲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
我怎么都放不下,常试着推想各种可能:也许父亲自知死期将近,想向我表示父子间最后的亲密之情,可是等他握住我的手时,顿时对自己这种念头感到厌恶,于是又把我的手推了回来。如此解释应该是合理的,对我来说,这样想是最自然不过了。也可能是父亲对我伸出手握住他这个动作感到不快,于是立刻中止本来想对我表达的关爱之意,想推开我的手。不管是哪一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父亲对我的手的那种细微、难以察觉的推顶无非是想把两人意外拉近的距离再度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我觉得这样最像我所知道的父亲,而这样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另一方面,我一直无法消除“将手抽开的似乎是我”这个想法。推开手的说不定是父亲,也可能是我。那记冷漠的信号或许父亲毫无察觉,应当由我来承受。
我困在与父亲的这个小小的事件中,左思右想了不知多少回,最后还是解脱了。魔咒是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当我想到说不定父亲在墓中对这个只有父子两人知道的短暂而暧昧的互动同样不得其解时,突然有一种解脱之感。和我一样,父亲或许在另外一个世界也对那轻微动作的意味苦思个不停吧。
在这样想象的过程中,我第一次认识了一个在父亲生前不太了解的自己。是的,我就是父亲的孩子,而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不时发现自己有许多和父亲相似的地方。不仅表情和动作与父亲很像,我甚至怀疑连思考也落入父亲的模式。因为有这样的体悟,我开始更多地思考父亲这个人。我和父亲一次又一次面对面地、频繁地促膝而谈。在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活着的父亲还充当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的人。父亲死了,我才开始将自己的死当作并不很远的事情加以思考。
(摘自《我的母亲手记》 重庆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