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一万年久远
◎ 阿 来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从一座小寺庙里出来。住持让手下唯一的年轻僧人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门。
下午的斜阳照耀着苍黛的群山,蜿蜒的山脉把人的视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对这个年轻的僧人说:“请回去吧。”
他的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说:“让我再送送你吧。”
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通过这四五个小时的访问,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多么深厚的友谊,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跟他的上司——这座山间小寺的住持争论。因为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这座小庙的历史有一万多年了。宗教从诞生之初,就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难设想产生于历史进程中的宗教能够超越历史本身。于是,我们就开始争论起来。这个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那时,这个年轻僧人就坐在一边。他一直以一种恭敬的态度为我们不断续上满碗的热茶,但他的眼睛却经常从二楼狭小的窗口注视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我们来到了阳光下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们踏入了一片刚刚收割了小麦的庄稼地,剩下的麦茬发出许多细密的声响。那个年轻僧人还跟在后面。我还看见,那个多少有些恼怒的住持正从二楼经堂的窗口注视着我。我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真正异端吗?
我再一次对身后的年轻僧人说:“请回去吧。”
他固执地说:“我再送一送你。”
我在刚收割不久的麦地里坐了下来。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小僧人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你的话比师父说得有道理。”
我也说:“其实,我并不用跟他争论什么。”但问题是我已经跟别人争论了。
年轻僧人说:“可是我们还是会相信下去的。”
我当然不必问他明知如此,还要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们都说不出理由。
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年轻僧人眯缝着双眼,用他那样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会显得飘浮不定,从而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
“其实,我相信师父讲的,还没有从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见的多。”
我的眼里显出了疑问。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层二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这个年轻僧人如果接受与我一样的教育,肯定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对方也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与我讨论什么。这些山间冷清小寺里的僧人,早已深刻领受了落寞的意义,并不特别倾向于向你灌输什么。
但他却把这样一句话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起身来与他道别:“请向你师父说得罪了,我不该跟他争论,每个人都该相信自己的东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时,他的师父出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这时,倒是那在夕阳余晖里的两个僧人高大的剪影,给人一种比一万年还要久远的印象。
(摘自《语自在》重庆出版社 图/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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