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布
◎ 毕淑敏
我决定写一部有关戒毒的长篇小说。
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的具体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古话说“大隐隐于市”,我不是高人,没法在北京高分贝的声波中定下心来,便向领导请了假,到了我母亲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并不是我父母的故乡,但他们离休后一直住在那里。父亲最后的时光在那里度过,也在那片土地上安息。
幽静的院落被一种深沉的暮气萦绕,使我的心浸入一种生命晚期的苍凉。母亲问我选在家中哪一间房屋写作,她的意思是将我安顿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我迟疑着,想象中我未曾落笔的小说似乎是一种更为凝重的调子。我最后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自老人仙逝以后,这里房门紧闭,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凝结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我推开门便能看见父亲巨大的遗像,他的眼睛关切地俯视着我。正是冬天,母亲说这屋冷啊,我说不怕。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意,它督促我努力,使我警醒。
大约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工厂的工人一般准时以每天大约5000字的速度推进着。有不少时候,我很想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键盘,令我欲罢不能。但我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天。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还因为我既为人子,居住在家中,和母亲的交流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偶尔推开我的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许久许久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等重要,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有一天终于耐不住了,对她说:“妈,您不能时不时这样瞧着我。您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停止了写作。我没法锻炼出对您的出现置若罔闻的能力……”
从此母亲不再看我,只是与我约定了每日三餐的时间,到了吃饭的钟点,要我自动走出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偶尔我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门。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发现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气,面条凝成一坨……我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先吃一点,她总是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也总是等他一起吃。”
于是母女相对无言。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不敢丝毫耽误吃饭。
打印出的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问我:“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我说:“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织布的女人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就得钻到一间像地窖一样的房子里,每日早早进屋,很晚才出来,不能叫人打搅,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须遮风蔽雨不见光吗?”
母亲说:“地窖里空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绪不一样,下手的劲道也是不同的。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坚持一天不说话,心里的那口气是饱满均匀的,绵长地吐出来,织的布才会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凛然一惊。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的第一匹长布《红处方》已快要织完了。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以告慰无微不至关怀我的母亲,告慰父亲九天之上的英灵。
(摘自《做一个有香气的女子:心若幽兰远》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图/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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