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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爱你 热度: 10320
◎ 琦 君

  髻

  ◎ 琦 君

  

  久未归家的父亲回来了,带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肤好细好白,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却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未戴过。

  有时,父亲要母亲出来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在当时,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母亲才过30岁,却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父亲看了直皱眉头。

  长大外出读书以后,寒暑假回家,我偶尔会给母亲梳头,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愈来愈少。想起幼年时,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她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情,我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阵酸楚。母亲见我回来,愁苦的脸上不时展开笑容。无论如何,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幸福的。

  不久,姨娘因事来上海,带来母亲的照片。她似乎很懂我的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我低头默默地听着,想想她就是使母亲一生郁郁寡欢的人,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和姨娘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母亲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细看看她,她穿着灰布棉袍,鬓边戴着一朵白花,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她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我不禁对她起了无限怜悯,因为她不像我母亲那样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随着父亲享受了二十多年的荣华富贵,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虚落寞之感更甚于母亲吧。

  来台湾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在一起住了好几年。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手酸得很,真是老了。”我怔怔地望着她,想起她美丽的横爱司髻,便说:“我来替你梳个新的式样吧。”她愀然一笑说:“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我能长久年轻吗?”一转眼,她说这话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年轻,对于人世的爱、憎、贪、痴已木然,无动于衷。母亲去我日远,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

  (摘自《素心笺》重庆出版社 图/陈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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