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冽苍白的风中,那个雪人,早已被不知谁家的孩子夷为平地。那儿,只留下了一些纷乱的脚印……”
故事讲完了,爸爸如往常说起故乡一样灵魂出窍。他看着窗外,窗外是夏日的草木葳蕤。但他思绪已远,远至1500公里外深冬的蒙古高原。那里是他的故乡,有他的故事!有时我会想,那个爸爸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草原、大山、湿地果真是那么美吗?这,就是诗与远方吧!
爸爸出生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一个叫做乌尔旗汗的镇子,我在地图上查过,那里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的交界处。据他讲,那里春天黄昏能看到一股一股的花香在暗暗涌动,那里夏天午后的安静让人想不起各种身外物事,那里秋天疯狂舞动的桦林总让人感到鬼影森森,那里冬天漫天白雪和错落分布的房屋是一幅黑白分明的木版画。爸爸就是这样,从我幼儿园起就听他讲他的故乡,遇到拥堵的道路就会讲起静谧的兴安山地,谈到飞涨的房价就会讲起自己建造的黑色高大房屋,看到干旱的农田就会讲起落地冒泡的瓢泼大雨,说到水质污染就会讲起滋润过众多古代游牧民族的黑水河。
十几年下来,爸爸成功地在我的脑海绘制了一幅蒙古高原风情画。听席慕蓉作词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梦回蒙古高原的女诗人,很想唱上一句“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看到“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样的句子,我也会马上想到那一定是爸爸说的他的故乡,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忘路之远近”的武陵人。
直到有一天,那是2015年的暑假,我们去了乌尔旗汗。是我提出的动议。网上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对爸爸说,你家那么美,我想去看看。距离我们出行时间还有一个周左右,就看见爸爸的行李箱早就准备好,在楼梯间那个角落里,两个硕大的箱子如同列队的武士。我知道,虽然尚未出发,其实他早已飞渡万水千山。
从青岛到呼伦贝尔,两个小时的飞机;再从呼伦贝尔到牙克石市,又两个小时的普快火车。最后我们提着一大堆东西辗转到汽车站,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爸爸工作忙,很少能一家人一起出行,所以我一路兴奋。但上了汽车后,在明白了什么是“一条神奇的天路”的同时,感觉自己的兴奋被一路颠簸成了碎片。真的是颠簸啊!那是一条长长的土路,路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湿地,可想而知人们是怎样从湿地中走出这样一条起起伏伏的道路。后来我被颠簸的居然睡着了,车嘎然而停时,我从车窗看到了它,爸爸无数次描述的美丽的乌尔旗汗。可是,美丽呢?道路两边是低矮的土色板夹泥房子,连接房子的是一排排黑褐色松木篱笆,远处有几座三四层高的楼房,视线所及的小镇很像美国电影中的破落西部。我和妈妈都有些失望,爸爸同学的妻子趴在车门上往里看,她是专程来接我们的。车上车下没说上五句话,突然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对,就是爸爸说的冒泡的瓢泼大雨,我们下车还没来得及打开雨伞就已经全身湿透,然后奔跑着到了一户人家的檐下,雨突然又停了,艳阳继续高照,只留下一地的泥水。爸爸愧疚地说:内蒙林区就是这样,经常有极端天气。
还好爸爸同学安排的宾馆不错,房间干净整洁。之后几天我们“游历”了爸爸讲的每一处“绝美”风光。“暗暗涌动的花香”呢?在到处被植被覆盖的山上,我唯一印象就是被蚊子追着跑,爸爸讨好地说“这个季节山丁子花已经落了”。那么,“让人想不起身外物事的安靜”呢?崎岖的山路上到处都是飞奔的出租车,而稍显繁华的街市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个真正万象喧嚣的地方!那么好吧,你说的“自己建造的黑色高大房屋”呢?那是一个下午,我们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爸爸旧日的家,院落确实非常大,到处被黑绿的植物占据,西侧的原子还有一个硕大的水塘,但那座建筑物却和其他人家一样,低矮破旧,濒临坍塌。因为大兴安岭森林资源不再开发,原来的林区工人大都撤离,留下了很多这种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所以爸爸才差点找不到过去的家。我和妈妈都笑话爸爸,说“你怎么回事啊,这就是你家啊,小的都找不到”。他也是一脸茫然说:“我记得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啊!”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一个人低头跟在大家后面,全然没了以前讲起故乡的奕奕神采。我突然有点难过,也突然就理解了他。他19岁就离开这里,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应是思乡之情沉淀成了美丽记忆,那其实就是一种最朴素的乡情。
也许有过这样一个黄昏,花香涌动;也许有过这样一个午后,安静异常……这些画面,瞬间进入他的脑海,然后随着时光流转成为一道光冕,经年地散发着熠熠光辉。那是一种召唤,召唤他回家看看!
我慢下来几步,拉着爸爸衣服说:我尊重您的故乡,也尊重您的记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