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不相忘
◎陶诗秀
黄昏的光辉从窗外斜照着先生半白半灰的头发,他专心低头吃饭,我也看得专心。怎么有人能这样专注地享受食物,心无旁骛地像在完成人生一桩重要任务一般?我感动得一时眼眶都潮湿了。然而内心忽然一惊,怎么我都跟这人相处50年了?
一天,也是黄昏时分,先生坐在饭桌对面,他忽然说了一句:“太太这样看着,脸面轮廓还是很美好的,跟年轻的时候没什么不同。”这话听着有些陶陶然,如果他没有立刻接下一句:“脸上的皱纹和斑点都看不清楚了。”
那天晨走,忽见先生的肩头拱起一块,像扛着个丝绵薄枕头,心里暗暗吃惊,怎么肚腩上的赘肉长到肩背来了?我跟着叫一声:“要挺胸啊!”但那“枕头”不是一天扛上去,也不是一天放得下来的。偶尔他也会拍打我的肩膀叫:“挺起腰来。”彼此都知道对方老了,老得不能忍受对方变形的身体。
我常常利用走路的时间背诵一些平日耳熟能详的诗词。以前记得滚瓜烂熟的,现在记得零零落落。先生说:“没什么,什么都能忘,只要我记得你,你记得我就好。”
当初谈恋爱的时光如今也只记得几个片段。七曜山归来的黄昏时分,风吹得轻柔,他不经意地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唱起他喜爱的那首《忆江南》:“离别时我们都还青春年少,再见时又将是何等模样?”
当时不觉得自己会跟他白头到老,我的朋友们都不看好这段感情,她们觉得他比我年轻,一对桃花眼,很招蜂引蝶的。谁想到,经过一生岁月的磨合,磨走了彼此的棱角,也一路走到晚年的静好岁月。
每天清晨我都提醒他喝杯温开水、量血压、吃心脏药。他会问我昨晚胃酸闹得可还好。饭桌上他总递过来比较柔嫩的食物,其实他的牙也是假牙,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他开始喜欢碎碎念:“披萨热量高,多吃会胖;肉和蛋都要多吃,不能只吃青菜、萝卜。”我又何尝不唠叨:“出去不穿长袖长裤,你看又喂蚊子了吧。”“对着电扇直吹风,肩膀怎么不得风湿痛。”“电视电脑看那么长时间,难怪视力越来越差了。”
两个人的世界有了这些碎碎念,屋子里有了唱和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是热闹的。
不久前,先生感慨地说:“你说这缘分的事情真是奇怪吧!你怎么东挑西选地就选到我了呢?”都一起走了50年,他怎么才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偶尔也会伤春悲秋,感叹岁月的消逝,在举杯动筷间笑看脸面风霜,细数走过河山。是谁一声吆喝:“来!人生几何?理当对酒当歌。”我和先生相互举杯,看着彼此老去的容颜。
想起先生说的那句:“什么都能忘记,只要你记得我,我记得你就好。”他也许早忘了说过这句话,我却是一直记得的。(摘自《晚霞》2015年第1期 图/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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