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有个家
◎ 王安忆
衣服了,什么时候该卖废纸了……这些全是我在计划,如有一桩想不到,他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最忙乱的是早晨,他赶着要上班,我也急着打发他走,可以趁早写东西。要做的事情多得数不清,件件都在眼前,可即使我在刷牙而无法说话的那一瞬间,他也会彷徨,不知所措。虽然他买菜,可是买什么还需要我来告诉
为了“距离产生魅力”的境界,我与丈夫两地分居。可不过两年,我们又向往一地的生活。
原来,单身的日子过得单纯,可调到一地,便不好意思再天天到娘家坐吃,自己必须承担一份家务。
我们在理论上明确了分工:他买菜、洗衣、洗碗;我烧饭。
他的任务听起来很伟大,一共有三项,而我是一项。可事实上,除了固定的家务活外,还有更多没有名字、细碎得羞于启齿的工作。比如:什么时候该洗床单了,什么时候该扫尘了,什么时候该去洗染店取干洗的他,只有一样东西他是无须交代也会去办的,那便是买米和面包。多年在农村的插队生活使他认识到,粮食是最重要的。平心而论,他是够勤勉的,只要我请他做事,他总是很努力。
以往,我很崇拜高仓健这样的男人,高大、坚毅、从来不笑,似乎承担着整个世界的苦难与责任。可是渐渐地,我越来越崇拜平凡的男性了。我希望他能够体谅女人,为女人分担哪怕是洗一只碗的渺小劳动。生活中,需要男人到虎穴龙潭救回女人的机会很少,渺小的琐事却很多。所以,我对男性影星的迷恋,渐渐地从高仓健转移到美国的达斯廷·霍夫曼身上。他矮小、瘦削、貌不惊人,似乎消退了原始的力感,却有一种内在的、能应付瞬息万变的世界的能力。他能在纽约乱糟糟的街头生存下来,能克服青春的虚无与骚乱,能在妻子出走以后像母亲一样抚养儿子——为儿子煎法国面包,为儿子系鞋带,为儿子受伤而流泪。我认为,这便是男性的伟大所在了。
每逢烦恼的时候,他便用我小说里的话来刻薄我:“生活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这时,我方才发觉自己小说的浅薄,可再往深处想,仍然是这句话:这就是生活,有着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却也有同样令人不舍的东西。
虽有着无穷无尽的家务,可还是有个家好啊。房间里有把男人用的剃须刀,阳台上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晾着,便像有了安全感似的;逢到出差回家,想到房间里有人等着,即使这人将房间糟蹋得不成样子,心里也是高兴。反过来想,如若没有一个人时常地吵吵嘴,那也够冷清的;如若没有一大摊杂事烦心,每日尽爬格子,又有何乐趣?又能爬出什么名堂?想到这些,便心平气和了。
(摘自《那事》中国华侨出版社 图/乐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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