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她琴瑟和鸣
◎ 季羡林
我是季家的独根独苗,身上负有传宗接代的重大任务,所以十八岁就结了婚。妻子德华长我四岁,对我们家来说,她一辈子勤勤恳恳,有时候还含辛茹苦。上有公婆,下有稚子幼女,丈夫十几年不在家,公公极难侍候,家里又穷。这些年,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她只是偶尔对我流露一点,我实在说不清楚。
德华天资不是太高,只念过小学,大概能认千八百字。她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因为她根本拿不起笔来。到了晚年,连早年能认的千八百字也大都还给了老师,剩下的不太多了。因此,她对我一辈子搞的这套玩意儿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她也似乎从来没想过要知道。在这方面,我们俩毫无共同的语言。
虽然在文化上她不能和我琴瑟和鸣,但在道德和贤淑方面,她却是超一流的,也让我极为欣赏。上对公婆,她真正尽到了孝道;下对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应做的一切;中对丈夫,她绝对忠诚,绝对爱护。
她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孝顺媳妇、贤妻良母。她对待任何人都忠厚诚恳,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闲话,她也不会撒谎,一辈子没有说过半句谎话。
1962 年,婶母同德华从济南搬到北京来。过单身生活数十年的我,当时总算是有了一个家。
这是德华一生的黄金时期,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我们在家里和睦相处,你尊我让,从来没有吵过嘴。有时候家人朋友团聚,烹饪往往由她们二人主厨,食前方丈,杯盘满桌。饭菜上桌,众人狼吞虎咽,她们俩却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脸上流露出愉悦的神情。对这样的家庭,一切赞誉之词都是无用的,都会黯然失色。
我活到了八十多,参透了人生真谛。人生无常,无法抗御,在极端的快乐中,我的心头往往会闪过一丝暗影: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家这一出十分美满的戏,早晚会有散场的时候。果然,婶母先走了,去年德华又走了。然而她也已活过米寿(88岁),与我相濡以沫,夫妻相谐,相信可以瞑目了。
我和她的“重逢之日”,想来也不会太远。
(摘自《当时只道是寻常》重庆出版社 图/乐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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