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混沌世界中,一个足以占领半个舞台的黑色充气枕,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轰鸣声,一点点地膨胀起来,并由后区缓缓地向前区蠕动,用不同的碾压方式追击舞者,迫使他们或弯腰呐喊,或倒地求援,或联袂抵抗,或仓皇逃窜,甚至跑到了观众席上,其求生欲望愈来愈旺……当它缓慢地挪出镜框式舞台,在观众的头上滚动,直到碰触到二层楼座时,简直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星球在攻击着我们的地球,并制造出一种末日般的恐惧与无助!好在这种危机之后,它回到了舞台之上,并在红色的灯光中静卧下来,仿佛成了一只博物馆中的鲸鱼标本,不再对人类构成威胁。而舞者们则在轻快的旋律与歌声中,劫后余生般地轻歌曼舞起来,并且时而联袂取乐,相互抚慰;时而彼此钻圈,共享太平。
在长达40分钟的前半部分中,我们没有看到常见的大段舞蹈,只有这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合着低沉的轰鸣声,像猎人一样地在舞台上四处搜寻,并在不同的空间位置上,以类似蒙太奇的镜头语言,切分与组接成单人、双人、三人和群体的冥想造型,而后半部分中虽然有了少量的舞动,也是简约化的行为和生活化的动作。将舞蹈语言精简到只有几个颇有意味的造型和几个行为化的段落,这种极度凝练的风格取向与国内无所不用其极的动作观念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其极简主义的手法使得这部作品拥有了别样的气质——尽管我们在很长的时间段里,能从舞台上接受的信息与产生的联想极为有限,但那个黑色充气枕虽庞大而笨重却又横扫了舞台上下的对立形象,5位舞者虽四处逃生却又无人伤亡的结局,配以沉重的轰鸣和昏暗的灯光,确实令人产生诸多联想,恰如编导自述的那样——“动作放慢时,情感则会被无限放大”!显而易见,这位名叫皮耶特罗·马鲁洛(Pieteo Marullo)的比利时编导家并不打算让我们“体验”一次斯坦尼斯拉夫式的人类悲剧,而只想让我们对人与自然间日益恶化的关系,做一次布莱希特式的“间离”反思!
《残骸:灭绝物种清单》演出照这是2019年7月28日北京舞蹈双周“焦点舞台”上演的6部大型作品中的最后一部:《残骸:灭绝物种清单》(Wreck-List
of
Extinct
Species,以下简称《残骸》),也是比利时虚幻结集社(Insiemi Irreali Company)2014年创团以来的第二部作品,并与《桔子:避免射击黑人》和《声音:在希腊难民营中的倾听之行》一道构成了该团关注当代社会、经济与人类生存之间关系的奠基三部曲。这个剧场版本融动作、声音、装置于一体,充气枕与舞者间发生的活动充满了对人类生存境况的隐喻,相信其极简舞蹈与装置艺术的跨界融合将给国内舞蹈创作带来更为多元的创作理念。而在笔者看来,它至少具有以下三重意义。
一、风格的“日常性”呈现
《残骸》从非舞台腔演员的选择到生活化动作的设计,以及对日常生活用品的应用,均让作品呈现出一种贴近生活的“日常性”风格,而与装置艺术的跨界融合也集中体现了这种平民化当代艺术的创作风格。装置艺术自20世纪60年代产生以来,一直是当代艺术的前沿阵地,而各艺术门类与装置艺术的跨界融合则方兴未艾。在现当代舞蹈的创作中,也不乏与装置艺术融合的实验作品,比如美国后现代舞蹈大师们在环境舞蹈中的摩天大楼、台湾新生代编导黄翊作品《黄翊与Kuka》中的机器人和周书毅作品《无用》中投射在废弃工厂大小墙面上的影像等等。
《残骸》中的大型装置——那个黑色充气枕取材于当代生活中常见的塑料袋,而这种材料的唾手可得则拉近了作品与观众的距离。在环保日益受到全人类重视的今天,其材料本身具有丰富的话题性,从而降低了观众解读的难度,并因模糊了装置的日常性与艺术的边界性而具有了多重的意义。
二、装置的“拟人化”塑造
从欧建平先生提出的“人类体格决定论”来看,作品中“体格”庞大的塑料装置——黑色充气枕无疑是舞台上最醒目的主角。作品对于这一装置的运用区别于传统道具、背景与环境的功能性,而是将本来没有生命的它视为有生命和情感的个体,甚至呈现出“物”对人的“碾压”。首先,作品通过动态的模拟与声音的配合,使这个充气枕在剧场空间中获得了“生命”:其一,气是万物之本源,依据恩斯特·卡普的器官投影理论(Organ Projection Theory),隐形人在充气枕背后操纵移动的同时,“气”在这个装置腔体内的流动形成了其特有的动律,而气韵则使其在舞台空间中具有了貌似人类动态的生命;其二,隆隆的音响让这个装置的“拟人化”更加绘声绘色。为了实现音响与装置在行动上的一致,除了提前录制好的部分音响,与这个装置同步的大部分特殊声效是乐手根据进行时的动作现场合成的,比如随着黑色充气枕倒地,音响同步发出了唯有巨形物体坠地才有的“嘭”然声效,而这种声效不仅让人有了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更在声音的层面赋予了这个装置以生命。
其次,舞者们将黑色充气枕当作了真正意义上的舞伴,并通过舞者的眼神与肢体对这个庞然大物的凝视、冥想、对峙、逃离等碎片化的行为,产生了某种双方对话的可能,并在时空的流转中完成了对《残骸》的抽象叙述。在尾声中,舞者们庄严肃穆地站立在它的身旁,其中的两位缓缓走向静止的它,轻轻拉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放掉了其中的气,并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的生命在渐渐地消逝,而某种告别个体生命的仪式感则悄然而至。但人与物之间的博弈并没有就此结束,另一个体量像孩子大小的黑色充气枕缓缓地向舞台中央移动,既预示着宇宙间造物的生生不息,也意味着人与物间的博弈将持续下去,故导致“残骸”的可能也需要提防……
三、观演的“互动性”探索
这个作品既可在户外演出,又能在剧场演出,因此,这台演出的邀约不断,观众也总是会参与到互动中来,而沉浸式的体验则会引发他们的感知、想象、联想和理解,进而与编导、舞者、装置一道完成作品的演出。而在这个剧场版本中,编导毅然打破了观众仅从第三者视角远观的传统观演关系——前半场用特殊声效与充气枕的逼近与拉远强化了与观众的互动,后半场则让舞者爬向了观众席。在高潮中,黑色充气枕还从舞台“飘”到观众席上,而观众出于自我保护本能的托举与传递则出色完成了编导的“互动性”探索。
作品以平民化的“日常性”风格将人与“物”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对话,探讨人与“物”间的关系,其从头至尾的极简风格给中国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也得到业内专家的认可。但这种只有抽象概念、没有完整故事的作品可谓一把双刃剑,既使一些热衷参与的观众因能将个人体验充填到作品中去而倍感欣慰,也会使另一些喜欢看懂的观众因找不到具体内容而一头雾水……而在我看来,这才是我们这个多元社会应有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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