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自何时起,网络语言开始糟蹋“奇葩”——我是说糟蹋了“奇葩”这个词。当年我们称《丝路花雨》为“民族舞剧苑囿里的一朵奇葩”时,是盛赞它创造了民族舞蹈的一种全新“语象”,一种后来被称作“敦煌舞”的、作为舞剧叙述语言同时也成为舞蹈形象风格的“语言形象”。可以肯定地说,《长风啸》是一部从语言风格到叙事构成、从人物造型到情感表达都极其独特的一部舞剧;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民族舞剧多年来由奇异而显得“奇葩”的舞剧——这是“编剧+导演”马琳独有的舞剧,称之为“奇葩”,在于它也为我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语象”!我之所以喜欢这部舞剧,首先是因为它特立独行的艺术个性;其次,是它拒绝时下潮流般涌来、标榜个性“前卫”的“极简主义”手法,在剧中把“舞蹈”的精彩表现得无以复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它在貌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始终没有离开的“人性”主题——更准确地说,是以“神性”的天然来洞悉“人性”的化育、异变乃至回归!
马琳是一位极具才华的舞蹈编导。1998年开盘的首届“荷花奖”,她创编的双人舞《阿惹妞》就荣获民间舞金奖,而其余获金奖的四个作品(当代舞《天边的红云》《走、跑、跳》,古典舞《踏歌》和另一个民间舞《顶碗舞》)都是群舞。在2000年的第六届“桃李杯”舞赛中,她又创编了个群舞《阿莫惹牛》,也捧冠而归。虽然此前她在北京舞蹈学院为唐怡创编《锦鸡嫫》以备赛第五届“桃李杯”(1997年)就令我印象深刻,但迄今难以忘怀的却是她在第七届全国舞蹈比赛中(2007年)荣获一等奖的群舞《呼唤绿荫》。在那届规定了“现实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的赛事中,我们从《呼唤绿荫》的“现实性”中看到了具有“前瞻性的现实”——它正是我们今天在新农村建设中呼唤的“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
其实在至少五年前,马琳就给我看过由她自己构思并写成文本的《长风啸》。说实话,那时我们都沉浸在舞剧艺术的常态理念中,怎么也难以理解舞剧首席“长风”的表现:“原本宁静的大峡谷中,风声渐起,汇聚成一股灵动旋风,由远而近,他就是——长风!长风灵气四溢,来无踪去无影;透明如水,时而呼啸峡谷峭崖,时而藏身谷底深渊;尽情驰骋是他美妙的风姿,自由自在是他独有的个性……大峡谷中大地之母女娲微笑可亲的脸,在云雾笼罩的峭壁上时隐时现;长风在她眼前倾情舞动、翩翩迎向她时,忽然发现峡谷峭壁的另一端有一颗形态不断变幻的五彩石……长风绕着、挥着、寻着,以自己漂浮不定的身躯浸润五彩石;突然,五彩石窜入他的胸膛,长风捕获了一颗神奇的灵心——在一阵狂风撕扯的裂变中,长风神奇地变成了三分神、七分人的美少年……”这是马琳所描绘的舞剧之“序”,她要交待她的男首席“长风”的“横空出世”——这似乎暗合了老子《道德经》的说法:“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尊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太’。”也似乎暗合了庄子的《知北游》,所谓“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蓄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又曰:“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在马琳那儿,她把这个“可以为天下母”且“万物蓄而不知”的东西唤作“长风”!
幕启后,布景、装置真是把舞台弄成了“大峡谷”——也就是在底部中间处的两部悬崖壁立。峡风呼啸后,“长风”凝于五彩石而聚成人形,似乎借助山藤野蔓在峡谷间荡悠,不是虚无缥缈而是自由自在……这时,你会想起《西游记》中压在五指山下的“石猴”,但“长风”比石猴更蕴秀;你也会想起《红楼梦》中女娲补天遗下的“顽石”,但“长风”又比顽石更通灵。于是,有了人形的“长风”,就必然要遭遇具“人形”但却“非人”的檐龙嘉泰——这时你会看到靠上场门一边的悬崖上,攀岩般舞动着一条“檐龙”(也就是“壁虎”),并且是雌性的;马琳赐其名曰“嘉泰”,是想让长风一俟成人便能感受“美好”,便遭遇“天作之合”!一个是天生的男首席,一个是男首席随机邂逅的女首席,且看好戏如何开场——这是我,也是已被“惊艳”的芸芸众生的由衷期待!
《长风啸》自称“浪漫神话舞剧”。在演出后的研讨会上,我提出的“寓言舞剧”,得到不少与会者的认同。在“序”之后,这部舞剧由四幕逐次展开。第一幕是《寻,万象》,到何处去“寻”呢?编导将长风置身于市井之中,虽然有嘉泰在旁,但长风只是视其为“玩伴”而并无“女友”之意念。市井的一切都令长风新奇:看着有人试戴斗笠,他也抓来自己试试;看着有人拨弄算盘,他也想要拨弄拨弄;他一会儿痴迷于洞箫吹奏,一会儿沉溺于泼墨宣纸……但他不明白人们为何对铜钱情有独钟并争得死去活来。我其实很不习惯这种过于随性的串联,但马琳是在表面的“随性”中牵引着观众的“知性”——在“铜钱”隐喻的“利”之后,她强化着长风对于“箭簇”的关注,从而也让观众关注“箭簇”隐喻的“力”!马琳是在借助长风貌似“随性”的感知,快捷地深入到掣肘“万象”的“利”与“力”!应该说,长风在“万象”中逡巡的“舞蹈”十分眩目惑心,以至于我认为马琳是在“放松下来,做一回纯粹的舞蹈”;但她不得不妥贴地设计与长风一道畅游“万象”之中的嘉泰——那只被唤作“檐龙”的壁虎……只是令人遗憾的是,长风在“有情有义”的嘉泰面前全然是“没心没肺”;并且,在他忘情地抛掷“箭簇”之时,竟有一支穿过嘉泰的身体,将嘉泰牢牢地钉在了悬崖上……
嘉泰是女首席,当然不能死,在这种“寓言舞剧”里当然也不会死。我在想,将嘉泰钉在悬崖上,大概为的是让长风能更加自由自在!长风更加自由自在地出现在第二幕《枯,迷途》中,他从“市井”晃悠到某个“族群”中——这个“族群”的女子皆是美色,而男子又都不失风雅。看到族群的男男女女相拥相吻、相爱相嬉,长风居然在有了“人之形”后开启了“人之性”;而族群的美色们都热衷于长风带给她们的异样感受——长风之“风”令人飘飘然、昏昏然……看得出马琳很善于把握形象塑造的特质,并且她还要为之设计某种“机缘”——于是,一坛美酒从天而降,摇情荡性的“美酒”令“美色”们更娇媚,而“美酒”“美色”却使男子们“风情万种”且“风雅不再”……这时你会明白嘉泰被钉牢的用意了,但前提是长风并不自知!让自由自在的长风遭遇“酒”与“色”,显然也带有人性批判的意思;但马琳想批判的并不仅限于此,她让族群中的黑、白两伙为疆域而起争执——这显见的是第一幕中人性逐“利”而角“力”的进一步恶化,因而黑、白族群对垒的结局是枪林弹雨、腥风血雨,尽管长风只是审视这一切的第三只眼!
我忽然觉得,长风成长的心智寄寓的是马琳的情怀,马琳牵引他步入了第三幕《漂,徘徊》。目睹了枪林弹雨和腥风血雨,长风才在漫无目的的漂泊中体验到人生的孤独,这时,他才想起了一直陪伴着他、却完全被他忽略了的嘉泰。被箭簇穿透身体且钉牢在悬崖的嘉泰,我总以为是她被长风“伤心”的一种隐喻;换言之,马琳把嘉泰“伤心”这种“隐喻”直观化了——直观到真的是“利箭穿心”……我忽然觉得,嘉泰与其说是长风曾经的玩伴,不如说是他曾经出窍的“心智”——他之所以在失去嘉泰后可以更加“自由自在”,是因为他已然无知无觉、没心没肺。因此,这整个第三幕有着长风有感于嘉泰被她弱小的同类救助,还有长风试图祈求整个自然界来愈合嘉泰久远的创伤……直至他决心用自己那颗由“五彩石”点化的心灵,去复活那些因逐“利”角“力”而失去生命的“人”,他希望以此来换回嘉泰的“重生”!
第四幕就叫《归,重生》。为着嘉泰的“重生”,长风不得不“归去”了。尽管嘉泰竭尽全力想要挽留,但“风”岂是能“驻足”的?这次是嘉泰再一次追随长风,不是随他自由自在、没心没肺地消遣,而是看他尽心尽力、无休无止地创造——让万物浴火重生,让生灵魂兮归来……何以归来,为何归来?超越小康,直奔大同!长风牵手黑、白族群,让他们放弃纷争、消除仇怨,让他们抱团取暖、同舟共济,让他们珍爱生命、追求光明,然后,长风完全放弃了他的“神性”,他要在平凡中与嘉泰相守,在相守中尊重自然,在相守中敬畏生命,在相守中克制欲望,在相守中维系和平……
我总在想,什么是舞剧《长风啸》最本质的戏剧冲突,什么又是它最深邃的文化主题?什么是它“奇葩”形态下最真挚的艺术情思,什么又是它“浪漫”表达中最现实的审美价值?就其最本质的戏剧冲突而言,不是长风与他感到或新奇、或迷恋、或不解、或憎恶的外部世界的冲突;而是他与自己的内在“良知”也即嘉泰那一“良知”寄寓体的冲突,是呈现为心态纠结、愧疚、追悔的冲突。这使得构成形态上的舞剧男、女首席实际上成了冲突“矛盾体”的对立面——这是一个互为存在又互为转换的对立面,构成了一种颇具特殊性的舞剧人物关系。关于该剧的文化主题,正如马琳自己所言:“在这样一种亦真亦幻的境地中,展开了一个波澜起伏的故事,探讨人性欲望所带来的精神冲突;表达中华民族善良友爱、和谐共存、生生不息、共创美好家园的心灵呼唤和不懈追求。”关于该剧的艺术情思,我们在剧情的分析中基本指明了,在此不再赘述,而关于它的审美价值,我曾在该剧研讨会上说了三句大实话:其一,我说马琳是“放松下来,做了一回纯粹的舞蹈”,这是说这部舞剧是真正体现为“舞蹈思维”的舞剧;其二,我说该剧是“一不小心,做成了一部自然发展史”,当然,这是在“纯粹的舞蹈”中“隐喻”着的;其三,我说该剧是“始终如一地拒绝‘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即它反对用人的自然属性来掣肘人的社会属性——如同马琳当年创作舞蹈《呼唤绿荫》一样,舞剧奇葩《长啸风》最现实的审美价值在于“呼唤人性”,呼唤尊重自然、敬畏生命的人性!呼唤克制欲望、维系和平的人性!写到此,我突然想到了毛泽东的《贺新郎· 咏史》,该词上阙写道:“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当然,毛泽东的词是大境界,《长风啸》只是一位舞蹈编导对于人性的思考。然而,这个思考“寓言式”的舞蹈表达,似乎让我们看到舞蹈也可以去追求更高渺、也更深邃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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